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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对赵青阳来说，幸福是一个很虚妄的词，它可深可浅，可大可小，放在文学作品里，这个词的用途广了，但放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却都只敢拿它形容别人，要放在自己身上，每个人都望而却步了。

幸福，这两个字太满，光是吃了一顿好吃的饭，睡了一张好睡的床，这能叫幸福吗，可以，但是这麽说太过了，幸福得是方方面面的，无孔不入的，它得是你生在一个好家庭，读了一所好大学，认识一个好伴侣，然後再生下一个好孩子，总之，有一点不圆满了，幸福就变味儿了，配不上了。

在来到夏桐家之前，赵青阳一直在想夏桐口中说的“幸福”是什麽样子的，毕竟，糊弄归糊弄，但糊弄总也不好弄的太没有说服力，当年赵青阳就不敢说自己幸福，只敢说他“还好”，而夏桐如今既然敢搬出“幸福”这尊大佛，她的生活无论如何，应该至少是在正轨上的。

刘昊再一次从他们面前消失後，刘天的脸上不好看了，他骂了一句“兔崽子”追出门，夏桐想去拉他的胳膊，但她那软绵绵的力气又怎麽敌的过盛怒之下的刘天，砰的一声，刘天也出去了。

一下子，家里头静了，夏桐原先“软软”的脸僵住，短短一两秒里，她的表情生动起来，体面里夹着一些为难，难堪里又有一些习以为常，最後，她再次用力把嘴角勾了上去。

“不好意思啊，小昊现在正是这个年纪，经常和我们拌嘴。”

夏桐这一回“糊弄”的有些勉强，别说是赵青阳，连其他两个人都能看出来，李大海立刻就开始担心了：“他是不接受你？都十多年了，怎麽还能不接受你呢？”

夏桐摇摇头：“也没有不接受吧，就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讲话没什麽分寸，平时好的时候也挺好的，你们没看到而已。”

说完，夏桐又微笑了，她的笑容软下来，体面了，赵青阳却看着一阵心惊。

不是“不幸福”，而是“你们没有看到”，夏桐对她的糊弄执着了，相比于赵青阳当年只是一心想要所有人离开，自己呆着，夏桐倒像是把她自己也骗了过去。

赵青阳还没说出话，夏桐问道：“之前关于徐老师和冯老师，你们还想问什麽吗？”

她看向江潮，像是知道他们当中谁最会做正事一样，要把话题拉回去，夏桐的目光恳切了，但是，她却误判了赵青阳的决心。

糊弄太危险了，赵青阳在这件事上可是“过来人”，一下子，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道牵住了赵青阳，他忽然就这麽行动了，直直盯着夏桐问道：“夏老师，你是不是答应过小雨，在她离开之後一定会过得幸福？”

“什麽？”夏桐没反应过来。

赵青阳不敢耽搁，他的语速快了，要把问题直接塞到夏桐手里一样急切：“徐老师和冯老师在走之前还是不放心你，我们这回来也是想替他们看看你……夏老师，我们都是一样的，你不要瞒我们，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现在过的好吗？”

不同往常，赵青阳冒进了，他抛出的是一个问题，但却已经笃定夏桐是在“瞒”他们，这里头有种自信，是“过来人”的自信。

李大海一愣：“老赵，你突然说什麽呀？”

赵青阳生怕突然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夏桐太“软”，在刘天面前，她更会糊弄，所以赵青阳争分夺秒了，说道：“我能明白，我真的明白，夏老师，小雨走之前一定说了，希望你能和她选的人过的幸福，我女儿走之前也说过差不多的话，虽然我当时没能遵守，但是我知道他们一定会这麽说的……夏老师，履行约定的前提在于你真的是幸福的，这件事没办法假装，即使你骗自己也不行，小雨也不会想看到你为了她和不对的人过日子。”

赵青阳这下不仅是冒进了，他还唐突，就连江潮都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紧跟着，他望向门口，说道：“他出门没穿厚外套，老赵你要说什麽最好快点。”

屋子里的气氛从这一刻就变了，李大海到底是结过三次婚的人，一下就回过味儿来了，问道：“夏老师，他不接受你，和他爸爸有关系吗？”

夏桐张了张口，没想到话题会变成这样，她脸上的笑容有点支撑不住，勉强道：“你们想多了，我现在真的很好……”

这一下，夏桐失策了，“真的很好”这四个字是最考验演技的，多一分做作，少一分露怯，夏桐在气势上实在差的太多了，她没演出来，她演砸了。

赵青阳知道他已经掰开了夏桐糊弄的一角，这时候在回头显然已经来不及，所以他只能继续说下去，将他唯一可以用来说服夏桐的故事摆上了台面。

赵青阳一生曾经听三个人说过“要好好活下去”，它是一句祝福，更是一句诅咒，所有对他说过这句话的人都在不久後离开了他。

第一个是他的母亲，小时候在家里，三个孩子里就属赵青阳最闷，搞运动那两年赵青阳的父母在宣传队，家里两个大哥耳濡目染，成天都在外头跑，就只有赵青阳一个，和人打交道的事儿他干不来，于是闷在家里，一腔的心事也都落在了笔头上。

赵青阳的嘴笨，但是他的笔可不笨，十多岁就能写出诗了，有一回他大着胆子拿给母亲看，本来还以为他写的东西和母亲画的大字报不一样要挨骂，谁知道母亲非但没骂他，还悄悄把他写的诗都藏了起来，那时候的赵青阳还不知道，在未来，这些诗会成为母亲说服家里让他去上大学的重要佐证。

没有母亲，赵青阳上不了大学也写不了诗，当不了作家也挣不了钱，所以，母亲是一切的开始，她是“密密缝”，是“三春晖”，赵青阳上大学时的第一本小说是为了母亲写的，而还没等他的故事收尾，母亲的故事就已经戛然到了尾声。

母亲的病来的急，前头一直瞒着赵青阳，等他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咳得发不出声了，她没法再像小时候那样一页页细翻赵青阳写的东西，只翻了两页，母亲的力气就用完了，她抓住赵青阳：“青阳，你要好好活下去。”

赵青阳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就矛盾了，他不好的时候，母亲让他好，他不想活的时候，母亲却让他活，赵青阳痛苦了，而痛苦孕育出艺术，赵青阳的第一本小说在难産了一年後完成，那一年他大学毕业，小说出版了，赵青阳成了一个作家。

之後的几年，赵青阳都在“好好活着”，他不知疲倦地创作，不知疲倦地写，渐渐的，赵青阳的作品多了，读者也多了，其中还有些对他颇为“狂热”，不但爱他的书，还爱他这个人。

赵青阳就是在这时碰见了第二个让他“好好活着”的人，林雅。

在赵青阳的第四本小说面世的时候，林雅就这麽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她比赵青阳更加熟知他每一本小说里的情节，聊起文学来如数家珍，赵青阳同她在一起，慢慢的，他就真的“好”了，他又开始“活着”了。

一年後，赵青阳结婚，他真切地开始“好好活”，他和林雅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女儿，赵青阳都快忘记母亲的嘱托了，但是不偏不倚，在“幸福”出现之前，林雅的体检报告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