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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刘昊曾经见过一次小雨，在他父亲和未来继母的第三次会面上。

那时的刘昊还在上小学，死亡离他很遥远，也因此当他隔着一张桌子看见小雨的脸，他被吓到了。什麽样的人会瘦成这样呢？刘昊想到了恐怖片里的僵尸，但小雨长得可比僵尸要好看多了，她的脸是雪白的，因为瘦削，两只眼睛显得格外大，连里头滴出来的眼泪都比寻常人要饱满，轻易就把他递过去的纸巾蘸湿了。

在饭桌上，小雨哭了，刘昊不知道她为什麽要哭，他过去递纸巾的时候，小雨还管他叫弟弟，刘昊也不知道她为什麽要这麽叫自己。

事到如今，当时那场会面的具体细节刘昊已经记得不多了，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在去吃饭之前，父亲拉住他，叮嘱他晚上一定要好好表现，要懂事，做一个好孩子。

是了，做一个好孩子，在母亲还在的时候，刘昊一直是想做一个好孩子的，但是，究竟什麽才是好？这里头的学问可深了，在刘昊的母亲嘴里，好孩子只需要好好学习，标准很统一也很简单，刘昊很快就记住了，但问题就在于，好孩子的标准到了父亲那儿就不一样了，父亲说过，好孩子不能顶嘴，好孩子也不能乱要玩具，好孩子不能插大人的话，好孩子还不能在有外人在的时候，对他们说家里的坏话。

总而言之，父亲有一套他自己的标准，里头的好孩子种类千奇百怪，成百上千，刘昊很快就记不住了，而记不住的代价就是打。每回刘昊没能做成好孩子，父亲的打就像是暴雨一样落了下来，刘昊给打的逃，边逃边哭，他哭：“我下次一定当好孩子！一定！”

最早的时候，刘昊的跟前还有母亲护着，母亲的身躯很瘦小，但却刚刚好好够护住一个他，父亲喝了酒，他的酒气是多麽大啊，仿佛能穿过母亲瘦小的身板钻进刘昊的鼻子，他的脸深埋在母亲的胸口，隔着那麽一层薄薄的胸膛和肋骨，刘昊听见父亲还在不依不饶，他问：“下次你还当不当好孩子，当不当？”

刘昊在母亲的肋骨後头藏了几年，然後突然间，母亲病倒了，他的身前空空如也，父亲去完医院之後总是要喝酒的，喝完酒了也不再管刘昊是不是好孩子了，总归要打，慢慢的，刘昊也就这麽放弃了，反正当不当好孩子都得挨打，那他干脆不当了呗。

就这样，去参见那场会面的时候其实刘昊已经不打算当好孩子了，他很清楚父亲的话是一个谎言，但是，他却还是给小雨递了纸巾，要说为什麽，不单单是因为她哭的让刘昊感觉伤心，更重要的是，小雨旁边的那个女人，她的个子瘦瘦小小，胸膛单薄的像张纸片，刘昊看见她把哭泣的小雨搂进怀里，忽然间，他的心口一阵难受，要不是想到不当好孩子就会挨打，刘昊差一点就要在饭桌上哭鼻子。

母亲没有从医院回家，刘昊时不时就会想念那片单薄的胸膛，而就在父亲的好孩子标准扩展到要帮他买烟的那一年，有一天在饭桌上，父亲开了酒，然後毫无征兆的，他说出了一句惊人的话。

“你又要有妈妈了。”

刘昊惊呆了，他瞪着父亲，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什麽意思呢，妈妈不是已经被烧成小罐子了吗？她还能再回来吗？她还能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抱在怀里，挡住父亲的毒打吗？

刘昊震惊，但父亲的话已经说完了，他不是来询问刘昊的，他只是来通知他，他又要有妈妈了，这个妈妈很快就要来到这个家里。

父亲又喝起酒来，对于家里要多出一个人的事，他没有更多的反应了，就像是家里忽然少了一个人时一样，父亲总是冷静自持，除了对待他的艺术创作，父亲很少流露出除了愤怒以外的情绪。

一年後，夏桐来到了刘家，刘昊这回仔细看了，原来，她比自己的母亲还要瘦，两只肩头窄得像刀削，看上去弱不禁风，实在不像是挨的住父亲的拳头。

父亲不打外人，过去母亲的所有拳头也都是替他挨的，刘昊这一次决定了，他决定不再让眼前这个女人替自己挨拳头，所以，他也不打算叫她妈妈，他要让夏桐在这个家里当一个安全的“外人”。

“所以，你一开始是为了保护夏老师所以才不把她当妈的？”李大海大为震惊，虽然自诩是网络冲浪能手，但在这种地方，李大海总能不经意地发现他和年轻人的代沟。

刘昊窘迫了，真心是个古怪的东西，中年人求之不得，年轻人却羞于拿出来，他小声道：“反正嫁给我爸，嫁进我们家不是什麽好事，我爸在外人面前和在家里不一样，他再娶，根本就是想再找个保姆……”

江潮这时问了个一针见血的问题：“他打过夏老师吗？”

刘昊摇摇头：“没有打过，但是经常吵……也不能说是吵，就是我爸单方面骂人，说她生不出孩子身体也不好，也嫌弃她做的饭，因为我爸根本不做家务，还瞧不起做家务的人……以前我妈就是成天在家忙，忙到最後一去医院检查，就是晚期，直到这份上我爸都不觉得我妈的病是累出来的，还觉得我妈生病费钱，不肯给她用贵的药。”

刘昊的声音愤恨了，咬着一口血一样，他觉得恶心，想到自己身体里也流着这样的血，他更恶心了。家里住着一个杀死母亲的仇人，他非但没办法给母亲报仇，甚至还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手伸向另外一个受害者，恶心，真是太恶心了。

刘昊的手指关节攥出白来，他下意识去抠，赵青阳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上头密密麻麻，全是细窄如蛛网的长道子，赵青阳皱眉：“你手腕上这个是你自己割的？”

刘昊猛把手抽回去了，他其实已经足够小心，长袖手表的遮，连江潮都没发现，但赵青阳却看着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是个“过来人”。

赵青阳什麽都明白了，苦笑起来：“因为自责你没能救你的母亲，所以才这样？既然如此，为什麽不好好和夏老师说，你和她是站在一起的。”

“你以为我不想啊？”刘昊委屈了，久违的，他表现出了这个年纪常有的委屈，“我爸那边我是没办法，但我也不是没尝试直接和她说，虽然我没叫过她一声妈，但这麽长时间，每次我爸和她吵架我都跑出来搅局，我以为她应该……我希望她能相信我，但是她每次听完了也不会有反应，反倒搞得我像是坏人一样。”

江潮问：“没有反应是什麽意思？她不听你的？你又是怎麽跟她说的，就是用这种希望她能离开家里的方式？”

刘昊烦闷地又问他要了一根烟，这件事他已经想了好几年了，到现在还没想通呢。刘昊说：“一开始当然不是，我和他说了我妈的事情，还说我爸根本没什麽良心，就是想把她骗来家里当保姆，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但是她不听我有什麽办法？我看着她就像当年看着我妈一样，我害怕她也给我爸耗死了，所以，干脆就说不接受她了。”

刘昊把实话和烟一起从肺里给掏了出来，他才十七岁，他已经穷途末路，想不出任何办法去拯救夏桐，所以，他只能背水一战了。

刘昊快速地把烟抽完了，他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只u盘。

“我回去拿的，我爸之前打我，还有他们吵架我都拍了，如果要证据的话，这就是。”

刘昊说出了今天最像儿子会说的一句话：“她没把我当亲人，但是我不能看着她再像我妈那样了，所以，请你们救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