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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在江潮的从警生涯里，他曾经见过无数仇恨，无论是加害者对受害者，还是受害者家属对加害者，警察的工作之一就是要解决仇恨，所以在江潮那里，他对待仇恨就像是对待谎言一样敏感，当一个人坐在桌子对面，有时江潮甚至都不用问，光是看一看，他就知道对方心里头是否藏着这样东西。

黄明远是准时来的，他是个长相很安静的年轻人，连坐下的动作都很轻，上来先说了“你们好”，斯斯文文，体体面面，丝毫看不出他是来见几个“仇人”的朋友的。

“我知道他又是想来给我送生活费，这个东西我从来没收过，今天也不会收。”黄明远一张嘴，语气更是让人吃惊，他说，“如果你们是来替他转交的话，我先谢谢你们，但是还请你们把这个钱拿回去吧，我不会要的。”

寥寥几句话，黄明远把李大海都堵的开不了口，噎了半天，李大海才挤出一句：“不是……小夥子，这个事儿多少也是老费他的一片心意，他媳妇儿还生着病，癌症，刚开完刀就给你凑出钱来，多不容易，以前的事儿咱们哥几个也不懂，但是这都什麽年代了，也不兴隔代仇啊。”

“不对。”李大海一说完，江潮就开口了，“你不恨费家，为什麽？”

虽然只剩下一只眼睛了，但是江潮不会看错，黄明远的身上没有仇恨，一丝都没有，这事情让他感到古怪，身为一个警察，江潮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就算当年的事情被定性成意外，你还是失去了母亲，费刚是那个开车的人，你完全不记恨他？”

江潮的话何其直接，李大海直接听傻了，上来狠狠拉了一把他：“说什麽呢老江，哪有你这麽拱火的？”

要说李大海“闯荡江湖”这麽多年，虽然也没少在人跟前“拱火”，但这麽不合时宜的“拱火”确实是没干过，再怎麽说，犯事儿那也是费刚犯的，老两口没了儿子还这麽多年给人低声下气的，吃的苦头早该把那点生养的错抵完了。

放在网上，李大海没有分寸感，但放在现实中，江潮仿佛才是没有分寸感的那一个，李大海看黄明远脸色不对，慌不忙要给江潮找补，但赵青阳却也在这时开口了：“你知道老费找我们来见你的目的，如果不想收这笔钱，你可以直接不出现，为什麽还要特意来，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想对我们说？”

在过去，赵青阳从来不是个主动的人，但是自从见过了夏桐，赵青阳就懂了，活着这件事必须得是主动的，如果它处于一个被动的形式，那人活着和死了就没有任何区别。

这一回，赵青阳决心要做一个主动的人，所以，他也将分寸置之脑後了，说道：“老费应该告诉你我们的身份了吧，有些话你不方便对老费说，但是可以和我们说……你今天不也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吗？”

赵青阳主动了，就像是两年前徐立波和冯舒毫不犹豫冲开他家门一样，赵青阳跟着江潮，一脚踏进了黄明远的欲言又止，让年轻人手足无措了。

两双眼睛就这样盯着黄明远，李大海见状不甘示弱，也在心里头琢磨了一下，之前费天昊确实说过，黄明远原本是要来医院的，换位思考，他李大海可做不到在仇家的病床前嘘寒问暖，这事儿确实不对劲了。

这麽一来，两双眼睛变成了三双，里头还有一个非常吓人的江潮，黄明远给盯了一会儿，终于撑不住了，他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没想好，但是，宋阿姨现在都这样了，我实在是……”

他的话说了一半，但这话实在是体面的过分了，李大海越听越心惊，哪有对着自己仇人的父母叫“叔叔”叫“阿姨”的，说漂亮话谁都会，但原谅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李大海可太有数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没道理在仇恨里想这麽开，这麽一来唯一的可能就只剩下，仇恨从一开就压根不存在。

李大海回过味儿来了，他瞪大了一双鱼泡眼：“什麽意思……你知道费刚不是凶手？”

这下子，局面彻底变了，一旦费刚不是凶手，费家两老这些年受的委屈就成了一场无妄之灾，而黄明远在其中，则是一个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帮凶。

年轻人没有立刻反驳，李大海的心里头立刻凉了大半，一捧冰水洒进油里，李大海的血眨眼间就热了，他眉毛倒竖：“你早知道，为什麽你早不说！”

李大海是货真价实愤怒了，失独父母对同类的共情能力是骇人的，一瞬间，李大海就已经成为“费天昊”了，他怒视着黄明远，很快，年轻人就在他面前败下阵来，用江潮的话说，这叫心理防线被击溃了。

黄明远捂住脸，他没有想到这场会面会变成这种局面，正因为准备不够，所以接下来的坦白才来的格外破罐破摔，要知道，他也不好受呀，怎麽样的秘密在肚子里揣超过五年，它都会变成一个肿瘤，然而，黄明远的秘密已经在肚子里揣了超过十年了，它早就和黄明远的心肝长到了一起去，牵一发就动全身。

年轻人缓了缓，留给他的时间只够做几个深呼吸了，于是他就这样匆匆做了两个，声音微微颤抖着，黄明远将那个在他身体里藏了十年的“顽疾”给剖了出来。

十多年前的那个深夜，黄明远是早一步母亲睡下的，小孩子熬到十点就已经困的眼皮打架，回程路上睡的颠三倒四，回了家也顾不上洗澡，直接就上床了。

那时候的黄明远还并不知道，就在窗外的这片夜色里，命运正埋伏着，它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然後，黄明远就这样被一阵古怪的动静惊醒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那动静不可能是来自家里，所以，它只可能来自屋外的黑暗。

黑暗里有人在哭，还有人扭打在一起，这些声音交织了，像是蛛网一样，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往五岁的黄明远耳朵里钻，最终在他面前勾勒出了一幅相当可怖的画面。

时到今日，你让黄明远去说，五岁的时候他在那片黑暗里看到了什麽，黄明远其实描述不出来，黑暗里的恐惧是绵长而没有边际的，正因为什麽都没看见，所以黄明远在那一晚上看到了“地狱”，他被吓得瑟瑟发抖，缩在被子里，直到动静彻底平息，黄明远仍然不敢出来，他就在恐惧里睡着了。

深夜里，命运又悄然远离了，这一晚，黄明远睡的十分香甜，母亲没有叫他起床，所以他一觉睡到了杨家人将他从被子里拉起来，他们说表叔昨晚叫人打了，现在人还在医院，他的车子也被开走了，问黄明远有没有看到什麽。

五岁的黄明远被问懵了，他不知道，他算是“看”到了吗，他在黑暗里其实“看”到了很多东西，他“看”到大灰狼，“看”到大怪兽，“看”到坏人，“看”到厉鬼，一个孩子的想象空间有多大，黄明远“看”到的东西就有多少，但是，这些东西该怎麽开口呢。

黄明远还没有说出话，这些大人又说话了，他们说，你妈妈也不见了，还有费家的那个小子也没回家，现在全村都在找呢，你有没有看到什麽？

这下子，黄明远终于有危机感了，妈妈不见了，这可是要天天照顾他的人呐，五岁孩子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收了回来，他一下子就变得现实了。黄明远回想起前两天在亲戚的饭桌上听到的，费哥哥不争气，费哥哥又在外头和人打架了，是了，打架，昨天晚上费哥哥就在自己家里，黄明远听见有人打架，费哥哥，打架，这两件事産生联系了，黄明远还是个五岁的孩子啊，他怎麽可能三思而後行呢，所以，这两个词就像是两块儿糖，它们啪的一下，在黄明远的嘴巴里粘住，组合了。

黄明远说：“我看到了！我看到费哥哥昨天晚上打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