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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夏桐给小雨治病的过程漫长又痛苦，其中最要命的东西无疑只有一个，那就是钱。

即便是夏桐再吃苦耐劳，受得住委屈，她也还是个人，是人就有极限，夏桐没法把自己劈成两个，一个待在病房照顾小雨，还有一个在外头打三份工。

为了治病，夏桐卖掉了单位分的房子，每天晚上蜷缩在医院的折叠床上，但即使这样，化疗和药依旧是个无底洞，夏桐问大姐和弟弟各借了三万，紧跟着电话就打不通了，夏桐心里头明白这是什麽意思，她咬着牙，含着一口血似的挂了电话，转头就去找老板预支工资去了。

一个从小在家里沉默的人，即使是出了大事儿你也不能指望她多出多少话语权，夏桐这回也不委屈了，她的心直接死了，夏桐的家人只剩下小雨，而剩下还有谁能依靠呢，除了自己，就只有社会了。

对啊，社会！社会上总是有好人的，背水一战的夏桐决定碰碰运气，她跑遍了周宁所有的慈善机构，最後一头扎进了一间简陋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面儿锦旗，上头黄灿灿的几个大字——“失独互助小组”。

夏桐还没有失独，但如果再筹不到钱，她马上就要失独了。

命运在这时又奇迹般地站在了夏桐的这一边，拿着小组帮她筹到的四万块钱，小雨的病情奇迹般地稳定了，夏桐把女儿接回去得那天，小雨瘦得像是一片纸，她原先肉嘟嘟的小手纤细了，手背上扎得都是洞，摸着母亲的脸，小雨的声音还是脆生生的：“妈妈，回家了。”

故事说到这儿，负责人停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复杂了，很显然，接下来要发生转折，她在一开始就说了，夏桐的女儿最终还是过世了。

负责人停顿下来，三人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悲凉，他们都知道，一个失独母亲的故事终究还是蒙着一层悲剧的底色，无论再怎麽“幸运”，她的幸运也是和其他失独人群对比出来的，说是“幸福”，那也是打了折扣。

赵青阳苦笑：“所以之後，是小雨的白血病复发了吧？”

病这个东西，赵青阳很熟悉了，它的残忍之处就在于，过程是那麽漫长，结局却又早就写在第一页上。

女人像是从他的苦笑里读出来了一些东西，很快也跟着苦笑：“是啊，一般熬过五年就没事了，但小雨却是在八年之後复发的，过程特别快，根本等不到配型，孩子就已经……”

一阵要人命的沉默，赵青阳的纸壳子深处到底还是泛起一阵空落落的疼，他恍惚地想起赵晶，从确诊到离开一共也就那麽几个月，最後几天，赵晶抽了腹水，赵青阳在医院陪床，他觉得自己被活生生撕成了两半，一半希望时间快些，一半希望时间慢些。

这种事，究竟是快点好，还是慢点好？直到现在，赵青阳都得不出一个结论，他只知道，将这个选择摆在他面前的命运并不是什麽好东西，赵青阳曾经一度想撂挑子，不陪它玩了，但是，徐立波和冯舒却将他一把拉了回来。

就这样，赵青阳在此刻不由得恨起了自己这共情的毛病，一个快字就能想这麽多，他将视线投向李大海，厨子早就心急火燎，恨不得直接将进度条拖到最後，问道：“那後来呢？什麽叫做她女儿给她选了丈夫？”

负责人的表情这才轻快起来，笑容里的苦涩消失了：“是啊，小雨心疼她妈妈，复发之後就想着要给夏老师找一个人照顾她……说是见了好几个，後头选了一个她觉得对夏老师最好的，在小雨不在之後，夏老师就跟人结婚了，之前上过几次门，她和我们说，她现在过的很幸福。”

可以说，故事到这儿终于见了点光，走向了happyending，李大海的肩膀松下去了，这麽看来，在徐老师那张便签上头，写的也不尽是一些倒霉蛋。

李大海的心是放下了，但另一边，赵青阳的心却提了起来，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在故事的最後，他听出了一种熟悉的糊弄，就像是童话里的happilyeverafter一样，一个人的生活怎麽可能简简单单被用幸福两个字概括过去，这必然是糊弄了，还糊弄得很厉害。

一下子，一个两年前的谜团被解开，为什麽刚刚认识他两周的徐立波和冯舒能察觉出他的意图，赵青阳之前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但现在，答案昭然若揭。

当年的赵青阳试图糊弄徐立波和冯舒，但他的糊弄被立即识破了，因为徐立波和冯舒也大概率这麽糊弄过别人。

糊弄是一门玄妙的手艺，它只能骗过没这麽做过的人，像是李大海，像是江潮，他们从来不僞装，自然也不需要“糊弄”了。

赵青阳忽然就提心吊胆了，毕竟糊弄并不是一种没有目的的行为，事实上，它的目的往往简单又明确，在一层又一层的“没事”还有“还好”下头，通常就是一片惨不忍睹的疮痍。

“夏桐结婚多久了？”赵青阳问。

负责人想了想，说：“也得有十年多了吧，她也没再要孩子，男方姓刘，是带了个儿子的。”

江潮的心思从头到尾就没离开徐立波和冯舒的案子，问道：“这麽说来，当年夏桐加入小组的时候，徐老师和冯老师就已经在了？”

负责人摇摇头：“当年帮夏桐筹钱的是啓明星的前身，也是全国第一批成立的失独互助小组，後头经过调整，重啓，才变成了现在的啓明星……至于徐老师和冯老师，他们两个确实是从有啓明星这个名字开始就在小组里了，但是在之前，我就不能确定了。”

之後，三人讨了夏桐家的地址，离开了啓明星。

车子在路上飞驰，江潮和李大海都是奔着找线索去的，但赵青阳脑子里此刻却开起了小差，他的思绪多了，杂了，其中首当其冲就是一个问题，他马上会见到一个什麽样的人？

在夏桐身上，赵青阳嗅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属于两年前的自己。是了，过去赵青阳也一直以为这两年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邮戳，日子一页一页翻过去，每一页都一样，然而，当夏桐突然出现，赵青阳却一下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那就是，他早就不是两年前的那个人了。

赵青阳禁不住去想，如果是换做是两年前，他大约还是会觉察出夏桐的糊弄的，但是，糊弄了能怎麽样，被糊弄了又能怎麽样？

最可怕的後果放在那里，赵青阳已经晓得了，他不怕，也没什麽好怕的，毕竟在写回忆录的时候，他早就把生死边缘来来回回地踏过一遍，去往哪一边都并不重要，赵青阳要选择的不是生和死，直面或者逃避，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女儿在哪里，他就要去往哪里。

两年前的赵青阳并不怎麽在乎活着，但现在已经不一样，赵青阳心里头又分出了好坏，吃饭是好事，生病是坏事，活着是好事，死亡是坏事，他担心夏桐的糊弄底下藏着一件坏事，所以他的心思乱了。坐在车上，赵青阳的心里头七上八下，他不知道，如果马上他见到的是两年前的自己，他应该要做些什麽。

纸壳子的坏处在此时又凸显出来了，赵青阳揣着满肚子的心事，但他的脸却还是那麽平静温和，让人丝毫瞧不出底下的暗流涌动，于是，车子就这麽在小区门口停下了，三个人上了楼，李大海的手刚挨上门铃，甚至还没用力，一声愤怒的吼叫毫无征兆地在防盗门内侧响了起来。

“我说了，我他妈不想在这个家里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