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新生者70
2003
房怡出生的那年,是知青返乡潮的最後一年。
当时的政策是,留在当地结了婚的知青自动丧失返乡资格,房怡的父亲为了回城,当机立断和妻子离婚,他什麽都没要,包括孩子。他走前给刚出生的房怡一把长命锁,挂在房怡脖子上,上面有她的名字“怡”。
三年後,母亲改嫁给村里一个叫李力的养猪的男人,彼时,独生子女政策开始严格实施,李力说要生孩子,家里只能有一个,说“她不是我的,我不要。”母亲说,这不影响,还是可以生,小怡还可以帮忙带孩子啊,李力同意了,孩子出生,是个男孩,李力高兴坏了。
房怡有记忆起就在照顾弟弟,夏天给弟弟扇扇子驱蚊,冬天给弟弟盖被子翻身,上小学後,她回家要帮李力喂猪,把弟弟背在身上,干完活把弟弟放下,背上混合着汗味和尿味,导致她一整个夏天好像都是臭的。
房怡的任务,还有给弟弟泡奶粉,那种罐装的,里面自带调羹,一次四小勺,先放温水再放奶粉,摇匀,静置,然後追上正在到处乱爬的弟弟,把奶嘴塞入弟弟嘴中,有一次她实在追累了,跑不动了,弟弟“咯咯咯”直笑,仿佛觉得这场追逐是一场游戏,房怡精疲力竭,口干舌燥,泡出来的牛奶已经凉了,奶奶说“凉了的牛奶别给弟弟喝”,房怡正好口渴,就干脆咕咚咕咚自己喝了,结果奶奶看见了,冲上来给了房怡後背一下,刚喝下去的牛奶,一半“噗嗤”一下,吐了出来,还有一半勉强滑进了喉咙。
浓郁的奶香,从未尝过的鲜甜的味道,奇妙的口感,可惜这些体验都没超过3秒,另一半也因为後背被奶奶巴掌的二次重击,没能顺利抵达胃部,在食道里打了个滚,把房怡呛住了,“噗”一下,也吐了出来。房怡咳嗽,把牛奶咳得到处都是,最後自己把地拖干净。
上初中後,房怡课业变得繁忙,每天大概5丶6点才放学,赶不上喂猪的时间,也没法形影不离照顾弟弟,李力说:“我养不起了,吃喝拉撒不是钱?”他要求房怡离开这个家,母亲含泪说:“你好好读书,等妈以後赚了钱,肯定让你上大学。”
于是房怡被妈妈送回了娘家,由外公外婆看管。顺便一提,母亲的眼泪像刀刻一般深深留在了房怡的心里,可惜她许下的承诺却比空气还轻,别说上大学,她连高中的学费都差点没给得起。
继失去爸爸後,房怡又失去了妈妈。外公外婆对房怡的看管不能说不精细,但总的来说,他们只知道这孩子要吃饭,饿不死就行,房怡初二的时候吃过一块过期的蛋糕,是外婆从别人家孙子满月酒上拿回来的,放在桌子上,因为天气太热,隔夜後坏了,外婆还是给房怡吃了,房怡拉肚子拉了三天三夜,差点得了痢疾。房怡只要一紧张就想上厕所,到初三的时候,这个问题越来越严重,于是有的同学走过她时会捂着鼻子,说上一句“味道像垃圾桶”。为此,房怡特别注意个人卫生,校服每天都换洗。
房怡所生活的茶阳县总共有五所中学,为了不让同学的嘲笑如影随形,她放弃了直升本校的机会,考进了一所离家最远的高中,总算摆脱了“臭垃圾桶”的外号,虽然新的环境,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但她却觉得重获新生,仿佛以前都是弯着腰,而今终于可以擡头做人。
高一的时候,语文课老师布置了一篇周记,命题,叫《我的梦想》,和小学时每个人都想当科学家不同,进入青春期後期的同学们大胆发挥自己的想象,有的想当歌星,有的想当足球运动员,有的要当作家,还有的直说梦想就是赚大钱。房怡写的“我想要有一个家,我想结婚,生孩子,给孩子找一个可靠的爸爸,当一个负责的好妈妈。”
如果说坏运气一直笼罩着房怡,那麽17岁时,她的好运终于降临。在她看来,说是梦想成真也不一定,一位复读高三的学长喜欢房怡,学长成绩不错,长得也健壮高大,还是篮球队的主力队员,总之他给人一副非常可靠的感觉,两人在一次校内的篮球比赛认识,学长上场打前锋,房怡是那个在学长进球後送水的观衆。她腼腆地学着班上其他女生的样子,把那瓶娃哈哈送给了学长,学长温热的手覆盖住了她的。
在繁忙的课业之馀,两人放学经常相约一起回家,感情升温,成了男女朋友。学长对房怡无微不至,周末还邀请房怡来自己家做客,房怡去了,发现学长的父母都不在家,学长让房怡进自己的房间,两人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就坐到了床上,坐着坐着就抱在了一起,抱着抱着又躺了下去。房怡紧紧抓着学长的手臂,没有任何抗拒,欢迎自己爱的人用他的方式「爱」自己。
母亲还没来得及告诉房怡一件关键的事情,那就是避孕。偷尝禁果,对男人来说是一时的释放,瞬间的快感,然後洗澡换条内裤就行,但对女孩来说不一样,这是身体结构决定的,不公平,但一点办法都没有,无知的後果承担的人只能是自己,而因为对自己“无知”这件事本身都缺乏认识,等房怡发现的时候,肚子鼓胀,梆硬,像一个小圆球,月经超过两个月没来,房怡才赶紧偷摸着跑到小诊所问,医生说孩子已经快三个月了。
此前和学长的关系一直在暗地里进行,有一回放学,房怡看见学长在前面,她兴高采烈冲上去,抓住学长的小臂,呼唤学长的姓名,学长正和班上的同学走在一起,他把手一甩,撇下了房怡,房怡以为学长没发现是自己,又喊了一声,再次冲过去,学长回头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什麽也没说。第二天周末,房怡去学长家楼下等,学长下来了,说父母不在,赶紧上去,房怡说,昨天你为什麽不理我?学长说有吗?房怡说你看见我了,为什麽不理我?学长说当时正忙呢,这不是快考试了吗?别说这麽多了,时间紧迫,赶紧上来。
房怡说我来月经了,学长一愣,说哦,房怡说我们上去吧,学长说算了吧,我爸妈快回来了,下次吧,对了,你每个月都是啥时候啊?
知道自己怀孕後的房怡,独自一人去了小诊所,满大街小巷的“无痛人流”广告用一种公开透明的方式,告诉了她妈妈没来得及说的事情,不过决定去做手术,并非是为了身体健康或者继续学业之类,而是房怡想,如果肚子继续变大,学长可能不喜欢。
在小诊所吃了药後,医生说“跳一跳”,房怡没反应过来,医生不耐烦,“跳一跳啊,把它跳出来。”他指了指厕所的门,房怡进去,跳了一下,跳了两下,跳第三下的时候她感觉什麽东西下坠了一下,血流了出来,但和来月经时流血的感觉不同,不是液体,像是血块。
做无痛人流的钱一半是房怡平时打暑假工攒下来的,一半是偷了外婆的,很快外婆就知道了,打了房怡一顿,房怡没说钱用去哪了,手术完第三天,她又去学长家了,平时每周六的下午三点两人都默契相约,因为学长的父母酷爱打麻将,这个点铁定不在,两人可以共处三小时时间,平时学长会准时下来接房怡,但那天没有,房怡上去敲门,也没人回应。
在学校里再次见到学长的时候,房怡冲过去,学长把手一甩,说“你烦不烦”,房怡说怎麽了?学长说“别再来找我了。”房怡愣了会,问:“为什麽?”
“不为什麽啊,这不是很正常麽,我们又没有结婚,难道还要去登记报备一下吗?”房怡说:“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吗?”学长说:“我从没这麽说过。是你自己贴上来的。”
学长最终复读成功,考上了省城的本科,在6月结束後离开学校,也彻底离开了房怡的视线,期间她每天照常在学校里上学,但实际上完全是行尸走肉,她精神恍惚,一天中有知觉的时间不超过三小时,有时候是上午10点反应过来自己在上课,下一个有感知的时间就已经是放学时候,吃饭丶喝水丶睡觉都成了机械版执行的动作,她不知饥饱,也感受不到痛苦或者悲伤,想流眼泪也流不出,因为不知道可以哭给谁看。
她本来想对学长说“我们其实有过一个孩子”,不过在学长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同时站在自家楼下说了一句:“那你就再上来一次吧,最後一回我会让你舒服”时,房怡闭上了嘴。
失去学长後,她觉得自己好像哪里缺了一块。这也许不是心理作用,因为切实来说,她就是缺了一块,那一块从她的子宫里流了出去,从下水道消失,那是她肉体的一部分,现在看,说不定也成了灵魂的一部分。
……
“那之後,你怎麽样了呢?”坐在旁边的一位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孩问道。
“我……”房怡的回应被打断。
“叮叮”铃声响起来了,标志这个环节结束。
“好了,大家,刚才的交流是不是已经让彼此相互了解了呢?不管你来自什麽地方,不管你过去有什麽样的经历,来到了这里,我们就是一家人,家人的含义是什麽?我们要相亲相爱丶互相帮助。诚实勇敢地袒露心扉,只有我们愿意诚实面对自己,才能让‘爱’诞生。”
房怡回过神来,庄大师已经上台去了。他的普通话非常标准,他拿起麦克风发言,对刚才的交流活动做发言总结。
“请大家牵起身边人的手,好吗?”庄大师微笑。
“让我们看见丶接纳丶理解这一切吧。”
音乐响起。
一种神奇的体验,前所未有。在大庭广衆下,在衆人包围着自己的时候,在诉说了从小到大那些不为人知的,想哭却一直没有哭出来的,那些细小的时刻,她缓缓开口,眼泪就这样默默地淌出。房怡好似一个赤身裸体的新生婴儿,却并不因毫无遮挡而觉得可耻,她在这样的许可和接纳中只觉得久违的安全。
“只有「爱」和「善」可以拯救我们,请大家大声说,’我要去爱,我很善良‘,好吗?一丶二丶三,让我们大声喊出来。”庄大师说。
“我要去爱,我很善良。”
“我要去爱,我很善良。”
“我要去爱,我很善良!”
在被温暖的夥伴们充满了爱与善意的包容和理解中,房怡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她要做的是一项真正的人类事业,在这个家庭中,大家彼此帮助,相互看见,心灵与心灵紧密相连,忘却烦恼,抚平痛苦。
听从吧,就用这项事业,一起朝着幸福的彼岸前进吧。房怡已明白她的人生要怎样做,跟随那道希望的光芒,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