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纯阳(12)
(十二)
玄希摩挲着手中茶盏,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郭舒乂。
她是真的年轻,刚到二十岁的年纪,即便眸色深沉,依然掩不过那一身朝气。
朝岳峰高阶弟子二百,只这三个女弟子格外入她的眼,范舒爻热血,马舒钰仁善,而郭舒乂则是清泠。
若要让她们去做某件事,对范舒爻可以义动之,对马舒钰可以情动之,而对郭舒乂,她得拿出更多。
“我日前将从你寮房中找到的几页手稿送给了郑居中
郑居中(1059—1123年),宋徽宗後期宰相,徽宗郑皇後弟弟,因与蔡京不合反对联金攻辽。
,那小老儿看了之後连连说好,我告诉他作者是谁,他又连连叹了好几声‘可惜’。”玄希挥手以法诀为郭舒乂热了一遍茶,幽幽道。
可惜能做出这样文章的人才身在道门,可惜能做出这样文章的人是个女子。
“师伯,我习惯了。”郭舒乂面色未动,只双手捧着茶盏取起暖来。
她是真的习惯了,从她七八岁刚刚显露出读书天赋起,祖父看她的时候就一边欣喜一边叹息。後来她在朝岳峰做入门弟子,青词
道教仪式中使用的一种文书,一般为骈俪体,用红色颜料写在青藤纸上,要求形式工整和文字华丽。
写得最好,授业师兄也是这种既惊讶又叹息,将“女孩中也有文章写得好的”这一心思写在了脸上。
後来她干脆不写了,直到一年前,才又躲在“近思先生”这一子虚乌有的身份下写起了不问来路的经义策论。
玄希此意,是在许诺日後能让她以文辞才学在朝堂立身,但她想要的堂堂正正,绝不是仅仅改变自己一个人的际遇这麽简单。
终是忍不住叹息,但也只有叹息。
“我给你讲一段往事吧。”玄希语气突然缓了下来,带着几分怀恋,“我爹爹是个很本色的人,他为人大气丶不做作,有时候很严厉,随身带着一柄象牙水晶头的斧头,发怒的时候就用这把斧头打人;不过他更多的时候总是爽朗地大笑,经常带着我们几个去赵伯伯家把酒到深夜;当然他也有忧虑的时候,他听说南汉百姓为了捞深海珍珠丧命者不计其数,连连说了好几遍要救这一方百姓,然後他就真的做到了。”
玄希话语略停,郭舒乂静静等她继续。
“他一生南征北战,谁也不曾想到他取了天下後竟然会重用读书人,赵伯伯被他逼得将《论语》前後读了几百遍,我阿翁为了避嫌倒是不读书,但他对石家後辈们的功课还是悄悄记挂的。”
“新生的大宋一片向好,除了阿娘去得早外,我们一家人也算和乐安宁,”玄希明明笑吟吟,但眼神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凄苦与愤怒,“一切都怪陈抟的那个预言,他一定是被赵光义这个小人收买,合谋害我爹爹,谋这天下一人的位置。”
陈抟那个预言,原算是宫廷秘闻,但郭舒乂惯爱搜集这些笔记故事,所以知道的还算详细:大宋太祖兄弟在微寒时曾得陈抟卜卦“真龙得真位”,後来太祖果然做了大宋天子。等到开宝九年
976年,开宝是宋太祖赵匡胤的最後一个年号,赵匡胤死于这一年
太祖到西蜀巡幸,又偶遇了陈抟,这一次太祖问的是自己的寿数。陈抟说当年十月二十日夜里,如果是晴天,太祖寿数多延一纪;若有阴雨,则需尽快安排身後事。
结果那天夜里先晴後雨,太祖急召当时还是开封王的太宗进入自己的寝殿,屏退左右,谁也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说了些什麽,只传言有宫人隔窗看到了太宗避席的影子丶听到了柱斧击雪的声音。
关于“烛影斧声”的故事,主要参考自宋代和尚文莹的《续湘山野录》,原文中对于道士姓名并未详述,陈抟是後世学者的推测,这里直接取用了这一说法。
郭舒乂此前推测玄希是太祖嫡女,如今已被她方才那一段话所证实,她略略舒了口气,但紧接着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大宋太宗皇帝靠“烛影斧声”承继了皇位,面对太祖留下的一衆儿女时,必然不能像寻常叔父一般,玄希她们过得是何等如履薄冰,不难想象。
“阿爹去後,我不曾有一夜安枕。赵光义训诫公主,限制我们不开府丶无邑司,不许我们插手政务,我和大姐都忍下了,但他将二哥带在身边时常敲打,竟将我二哥逼到自杀!这罪无可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