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纯阳(10)
(十)
郭舒乂踏出玄希的袇房,踉跄走了不到五步,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仍处漆黑之中,她眨了眨眼,什麽都看不见。
尽管有足够的内心准备,她还是感受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喉咙发紧,呼吸困难。
她捏了个火诀,指尖一团微光,然而周遭太黑了,除了照亮了自己的手,看不见任何。
黑暗和未知能够放大一个人的恐惧,郭舒乂苦笑,她又一次高估了自己的胆量。
“你是谁?”
就在郭舒乂正打算向虚空中喊“有没有人”时,一个缥缈的仿佛自天外而来的声音突然响起。
郭舒乂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沉声道,“在下少室山纯阳道俗家弟子郭舒乂。”
“身为道门弟子,荒废修行,你不相信道。”
“我只是尚未求得‘道’,并非不相信道。”郭舒乂辩解。
“‘古者天子守在四夷,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其慕义而贡献,则接之以礼。羁縻不绝,使曲在彼。乃圣王制御夷狄之常道也。’
引自安尧臣奏章,全文见《三朝北盟会编·卷二》。
燕云承辽德日久,人心难化。今童贯深结蔡京,纳赵良嗣之谋,建平燕之议论,使边境有可乘之隙,金人狼子蓄锐,不可与之谋甚矣!”那声音突然毫无感情地吟诵起来。
这内容太过熟悉,分明是她下山前的那段时日里,为东京权贵子弟们代写的策论之一,她那段日子里在策论中大书反对宋金联合,对蔡京丶童贯还有王黼等人都指桑骂槐口诛笔伐,实在快意得很。
也不知东京那些衙内们被自家贼相们罚了没有。郭舒乂笑了,反正黑暗中没人看得见。
那声音大概是没得到回应,又继续说下去,“你身在纯阳,却对朝政大发议论,不是道门弟子本分,你可知错?”
错了吗?郭舒乂摇了摇头,谭至阳留下祖训,纯阳不涉朝堂,依这一条规矩,她大概是错了罢。
但一百五十多年过去了,规矩一定就是对的吗?
郭舒乂没有说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出自张载《横渠语录》,即当代哲学家冯友兰概括的“横渠四句”,是张载理学思想的集中体现。
,你身在道门,却将儒书放在床边案头,你受纯阳养育,内里却与纯阳背道而驰,你可知错?”
错了吗?郭舒乂又摇了摇头,儒也好道也罢,都是求个理立个心,她不过是想多读些书,多知道一些,至于哪家的书更喜欢些,又有什麽紧要?
她仍没有说话,本打算一直沉默下去,却没想到那声音的下一个问题让她浑身一颤。
“你熟悉儒家经史,却只能躲在少室山上对朝政激浊扬清,甘心吗?”
甘心吗?大概没什麽不甘心,纯阳道海纳百川,对她们这些高阶弟子一向宽容得很,她之所为虽然不合师门主流,但也不曾有人说些什麽,故而她虽身在道门,心里总能给自己留一片自由之地。
直到此刻,终于有人问出了这个她从来不愿直面的问题。
她还是没有说话,但前两次是不屑回答,而这一次,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声音仍在继续,似乎不将郭舒乂心底的包装彻底撕开誓不罢休,“若没有不甘,你以天地生民为己任,为何不下山去?”
为何不下山去?纯阳道并不限制高阶弟子的去留,弟子若想入世,自是可以告辞离去。事实上现下朝岳峰上女弟子居多,正是因为当今大宋官家崇道,有太多男弟子看准了机会下山,为自己搏一个前程。
但郭舒乂不能,尽管她的经义策论写得比那些人都好,却连同他们同场而试的资格都没有。
这便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矛盾,郭舒乂身为女子,却在一个被世间男子垄断的领域里做到了极优秀。
她九岁上山,在纯阳学道修道讲道十几年,骨子里仍是一个儒生。
可笑的是,她此前的记忆只从六岁开始,真正跟她祖父学儒的岁月,只有区区三载。
没有不甘吗?她不想有,生来注定的事,不甘又能如何?她若下山随便找个人嫁了,就此过相夫教子的普通日子,大概只会更加不甘。
可那声音仍不肯放过她,越发悠远似幻,“若是没有不甘,你又如何能做出这样的文章呢,近思先生?”
最後四个字敲在了郭舒乂心上。近思先生,是她为京城权贵子弟捉刀代笔时用的署名。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出自《论语·子张》,大意为广泛的学习的同时要坚守自己的志向,多恳切的发现问题,多考虑当前的事情,仁德就在其中了。这是典型的儒家思想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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