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番外衆生行
(张舒维)
连天峰大战那日,张舒维人在东京城。
他望着九成宫旁的一处小宅院,喜滋滋地盘算着接下来等个吉日,就可以让父母带着儿子住进来。
自去年那次括田之後,他很久没这麽开心了。
尽管这份开心背後并不干净,但只要一想到一家老小对新宅院的期待,他那份翻涌而上的愧疚很快被淹没下去。
没错,这间宅院是出卖郭舒乂的寮房换来的。
他知道这不对,但这笔财富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他是农户之子,父母勤恳老实,家里本来薄有田産,几个哥哥分担了田里的活计,一家人商议着供养他读书,求将来得个官身光耀门楣。
不料他生到十岁,突然重病了一场,虽有幸得一位云游的纯阳道士医好,但病愈後体弱得很,父母兄长们怕养不活他,忍痛送他上了少室山。
他在山上一待就是二十几年:入门弟子做完做高阶弟子,修行完成後到朝岳峰做授业师兄,在朝岳峰遇见了现在的妻子,两人意气相投互生情愫,而後有了儿子,如是又过了十多年。
大概岁月就是如此,蹉跎着已经过了大半生。
纯阳给他和妻子的束修虽不算丰厚,每人月俸三十贯
北宋一贯钱约770文,一个普通市民每日收入约100文
,外加每日七百文的夥食补助,算下来一个月二人能收入一百多贯,用来养家还是有馀的。
他们夫妻二人吃住都在山上,将这笔钱仔细攒着,又放到解库生了几分利,加上典卖了老家的田産房屋,终于在开封府和少室山之间的郑州置了几块地,将父母接了过来。
这样一来,她和妻子不仅仅能时常回家探望父母,还方便就近为儿子请先生教导儒家经史。
日子越过越好,儿子书读得一般,但教书的学究说他悟性尚可,可以考虑送到管城县里进学。
管城县是郑州的州城,在西京河南府和东京城之间,占了地利,故而常有硕学大儒讲学其间,孩子若能得高人指点,或许可以更早出人头地。
儿子已经十岁了,转眼几年就到下场科考的时候,总不能在乡野耽搁了。
频繁来往管城与乡间太过劳累,赁屋的费用也是不菲,张舒维与妻子商议,咬牙拿出全部积蓄,又从解库借贷了一笔,勉强在管城置了一处小宅院,供父母和孩子日常居住,日子过得也算蒸蒸日上。
直到去年秋天,“括田令”就要被人遗忘的时候,括田所突然通知他家有八十多亩地被核为来由不明,要罚没为公田。
他家在郑州属于三等户,一共也只有一百多亩土地,如今一下子就罚没了八十多亩,馀下的田一家老小果腹都难,更何况要供养儿子读书。
更可怕的,是他和妻子在解库还有借贷。
不是没想过走门路,但他一个纯阳弟子,就算没有师祖训诫,也和官府搭不上话,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括田的大官将田契收走丶解库的账房将小宅院封存。
辛苦半生,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本以为这般境遇已是谷底,没想到黑心官吏们所为更甚。
他虽人在纯阳,但不是道士,户籍还在管城县,因而一直按三等户缴纳赋税和助役钱,如今失去了土地应该降为五等户,但赋税和差役却一样依从前派发。
他去县衙申诉,却遭恶吏叱骂而归,他在纯阳二十几年,从未这样屈辱过。
即便手中有剑,遇见了官,也只剩下无奈和无助。
他几近绝望,不是没想过改投神霄道,只是自幼受纯阳恩惠教养,实在做不出那等欺师灭祖的事。
也想过下山另谋生计,只是她在朝岳峰教授入门弟子剑术,再无所长,放到市井间几无价值。妻子倒是医术不俗,张舒维也同她商量过入世行医,但女子行医本就艰难,妻子又仁心仁术,并不一定能纾解家中困顿。
只剩下借贷一条路可走。
债务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压得他再不复如初的神采飞扬,唯一的祈盼只剩下儿子:若是儿子于读书一途真能博个前程,他与妻子的後半生才有望得以喘息。
但学究说儿子文章写得轻飘,他不明白怎麽个轻飘法,拿去问郭舒乂,郭舒乂虽然说得客气,但看的时候确实频频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