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後悔了,但千年修为已经失去,除了像一个人类一般生活下去,我没有别的办法。”鸣蛇以一个蛋的形态旁观时,见到的均是人世种种美好,但甫一化作人,便遭遇了人世最大的悲伤,它所渴望的母爱,竟是以诀别的形式留给了它。
“王舒微死後,赵震像变了一个人,总是远远地看着奶娘怀里抱着的我,默默落泪叹息,赵行嘉对我倒是很好很关心,但是我讨厌她。”
范舒爻想,这大概便是赵行虞“阴沉”的原因之一,王舒微因它而死,它初次为人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赵家父女,只能选择自我封闭,倒是体验了这人世间的孤独。
“更糟糕的是,我虽然化作了人身,但妖气竟然不像沉睡和化蛋蕴养时那般隐去,招来了不少自称捉妖师的各类巫觋道人,虽然每次都被赵震斥退,但总麻烦得很。而且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我是鸣蛇,我出现的地方,总会带来大旱。
“从我出生起,
纥石烈部
部落名。辽代女真诸部之一。
驻地就没再下过一滴雨,当地萨满求雨不成,又加上那些捉妖人的风言风语,我是妖魔所化丶克死生母丶生来不祥的流言就不胫而走。”说到这里,鸣蛇自嘲笑笑,“其实他们说的和事实差得也不算远,只是当时困在婴儿身体里的我使不出任何法术,和普通女孩实在没什麽两样。”
范舒爻见它神情忧伤,又多了几分同情,那时的它,心中大概也和普通女孩一样,委屈心伤却无能为力。
“族里逐渐容不下我,赵震只能带着我们不停搬家,後来到了宋地,他做了官,还越做越大,再没有人敢直说我是妖魔,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疏远和背後的污言秽语。”大概是实在不愿回想那些詈骂,鸣蛇使劲晃了晃脑袋,就像是想要将这段记忆从头脑中倾倒出去。
人的恶意和语言是最尖利的刀,任鸣蛇历经过千古风霜,也终遍体鳞伤。
“好在时间久了,我也就习惯了,只想着慢慢恢复修为,离开便好了。”鸣蛇平复了情绪,又这样说。
“再後来八年前,赵震到迁转到中原一带做官,我也跟着来了,化蛇才终于找到了我。”鸣蛇停顿了一瞬,转头看向化蛇,“我才知道,原来它这些年,一直在寻找我。从那以後,它就留在了我身边,它一开口就会引来大水,所以它常日里不说话,只每隔一段时间低低鸣叫一声,用大雨来稍稍抵消我带来的干旱,这八年,我们就是这麽过来的。”
“直到一个多月前。”范舒爻接着道。此间的事从她自郭舒弋回信中提供的《山海经》记载中确认赵行虞和华它分别是鸣蛇和化蛇时,便已经猜到了,或者说,正是杭州城的连天大旱和华它不能开口向她提供了确认它们身份的线索。
月馀前鸣蛇夺化蛇内丹,杭州城便不再降雨,也正是凭借了化蛇的内丹,鸣蛇才有能力成为“唤人蛇”,并和范舒爻在杭州百姓面前一场大战。
鸣蛇化身为人入这人世,本是为了有趣,但作赵行虞的这十三年,并不快乐。范舒爻想,大概它为蛇千载所受的伤害,都不如这十几年多。人之于妖,虽然短寿微末之生物,亦自有其力制造出莫大的痛苦。
所以“蛇王”号令一至,鸣蛇便应允了。妖类行事向来随心所欲,被人世摧磨了这许多年,总算找到了新的有趣之事,它当然要去做。
此问已解。范舒爻继续问,“第二个问题,
‘蛇王’
是谁,你们为什麽要听它的号令?”若说对上一个问题,范舒爻其实已经有了一些推论,但这次的是真正的问题——郭舒弋的回信中说,在她所知的古籍中,并没有见到符合“蛇王”的记载,她答应了继续在故纸堆中翻找,但还是希望范舒爻能继续留意更多线索。
鸣蛇却不以为意,“蛇王就是蛇王啊,在你们人类还茹毛饮血的时候,它就已经是我们蛇类的王了。”
“确实如此,绝地天通之後,某等上古妖兽大多陷入了沉睡,蛇王之存在太过古老,人类典籍未有记载也是可能。”滕冉看出范舒爻的疑惑,帮鸣蛇解释道,“蛇王能以人类无法感知的方式传令群蛇,故而为蛇族之王。”
范舒爻双眉紧蹙,又是上古妖兽,而且比人的典籍更加古老,看来得先把杭州诸事了结,再回山从长计议。她定了定神,继续问鸣蛇,“蛇王让你相助方腊,但掳人的事,不是你亲自做的吧?”虽是问句,但范舒爻语气肯定,更像是确认,“只有断桥一案,你出手帮了他们,对吧?”
“没错,掳人这种事又脏又累又无趣,我才不会去做。我教了他们一些基本的御物术和混淆术,他们人又多,在城里装神弄鬼足够了。只是後来掳了十多人时,那两个姓陈的害怕了,说赵震快要追查到他们了,请我帮忙,让更多人人看见真有‘唤人蛇’存在,好让官府停下追查。
“那个陈鲁说要在衆人面前表演凭空消失,才能让杭州百姓更加害怕,我觉得好玩,这些年我被人所欺侮,也是时候让他们怕我了。”鸣蛇说到这里,声气不复低沉,隐含了几分得意,“那天陈鲁走上断桥後,是我先用御物术飞沙走石,再用混淆术改变沙石等的颜色形态,做出凭空消失的假象。那个陈鲁那点子伎俩,只够给自己盖着的那块灰布变个形的。”
报复的快意,看来鸣蛇又体味了一种人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