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超默了一瞬,关切问,“你看到了什麽?”
“确实曾有人以邪术偷李家风水,只是偷风水的东西,也就是咱们想要的证据,已经不在地里了。”马舒钰苦笑道,“也算是不无所获,李员外家,如今不会再有怪事了。”
“看来是更早之前就已经被取走了。”崔超想了想,又接着问,“你可能看出是什麽样的邪法?”
“我猜是一种闽南山地传出的邪术,在亲生儿女将死未死之时,用刀划一缕头发,放置于羊角中,再写上自家阖族姓名,埋到想偷风水人家的坟地旁,便可以占其风水。”
崔超眼神一亮,“若是方才李氏坟地里挖出此物,可真的是铁证了。”
“这便是问题所在,偷风水贼人事先取走了这东西,我只能白跑一趟,除了看到的,别无所获。”马舒钰托腮沉思,语气黯然,“这种感觉太差了,到底该怎麽做才能破局。”
“他们这样针对你,可是你身上,还有什麽他们特别想要的筹码?”
马舒钰面色严峻,似是陷入深思,没有答话。
崔超见她情绪低沉,暂时按下心中疑虑,又温声劝慰,“好在我们已经在破局了。你在李家村时,我找到了大名府的仵作,缠了他半天,总算不无收获。”
马舒钰往嘴里塞了口包子,斜眼看他,“又使了多少钱?”
“十贯,我总得留些银钱置办吃穿。”崔超老实道,“就是他仍不肯给我尸格,只告诉我尸体是二十岁上下的女子,死了至少有一个月。我问他还记得什麽细节,他又告诉我,尸体右手小指缺了一块,但因为遭受大火焚烧,已经看不出是死前还是死後丢失了。”
“死因呢?”
“时间太久,尸体又焚毁严重,难以确定了。但仵作说,可以排除外伤,很有可能是病死的。”
“接下来呢,还查到什麽?”
“我截住了神霄宫的火头,他一直在厨下,此前没见过我,我谎称想要入神霄宫拜季道人为师,塞了他几陌钱,打听到季道人有一个女儿,一个多月前瘵病殁了。我与他闲扯了半天,他又告诉我,季道人在大名府郊外有几处田庄,近来收成突然大涨,季道人大喜,连带着他们神霄宫衆人,都曾得了赏。”
“这便都对上了。”马舒钰若有所思,只可惜仍算不得直接证据。
“先多吃些东西,休息一下再想吧。”崔超见二人思路走入困局,推了碗水晶虾饺到马舒钰面前,随口岔开话题,“说起来,乐之你刚才说李家村民擡的三堂神,那是个什麽神?”
马舒钰知他是好意,接过碗来夹起一个咬了一口,虽然已经凉了,仍鲜香扑鼻,不觉提了几分精神,嗤笑道,“不过是本地民间的淫祠
指不在官方祀典,民间滥建的祠庙。在官方看来,这些祠庙多不合礼仪,惑民费财,故多次下令取缔。离故事发生最近的徽宗政和年间,就曾下令毁禁淫祠。
,连收了我银子的庙史叫李财炎那个,都说不清楚三堂神是何许人,我估摸着早些年前可能是本地供奉的三个神,传到後来逐渐模糊合一,成了今天的‘三堂神’。”
“这也有人信?”崔超奇道。
“岂止是有人信,这个李炎财可不简单,”马舒钰回忆起今天在三堂神祠庙里闻到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气味,神色严正,“我看那祠庙规格和祭品,当地人供奉十分慷慨。我提出要马上办赛神会,他开口就问我要一百贯,恐怕胃口一向这麽大。还是我搬出神霄宫,才把价码压到了七十贯,不然差一点办不成今天这番热闹。”
“官府不管吗?我记得最近就在政和年间,官家还曾下令全面禁止民间淫祠巫觋,一个村祠的庙史就公然借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神敛财,这也太猖獗了。”
“官家倒是有心,只是这天下之大,哪里管得过来?”马舒钰说得口干,灌了口酒,继续道,“这些村巫社觋居于左邻右舍之间,广受民间百姓信奉,即便牧民官想捍卫名教正统,遇到了阻力也太大了。”
“那他们就这麽妥协了?眼睁睁看着老百姓被这些村巫欺骗?”崔超仍觉难以置信,他常日里跟着师父,多是跟机械打交道,从未曾留意过,这世间原来有这麽多愚昧无知的人,竟会轻易地被别人编出来的神所摆布。
“不妥协又如何,毕竟信仰这个东西,不需要理由,信了便是信了。”马舒钰见崔超仍一脸困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崔越之啊,你再想想,那些村巫庙史们通过愚弄百姓,占着这麽大的好处,总会想办法让牧民官妥协的。”
原来是一条利益链!崔超被马舒钰一语点醒,恍然大悟,“怪不得地方官员阳奉阴违,是其中藏着莫大的好处!”
最後受苦的,只有被愚弄的老百姓。
“这世间太大,变化太多了,人能做主的事情又实在太少,想要活下去,总要抓住点什麽来信。”马舒钰似是察觉到崔超所想,感慨道,“其实官家大兴神霄道也好,铸造九鼎也好,在内宫迎神也罢,都是想给天下立一个道心。只是他不会想到,神霄派到了下层,也变得鱼龙混杂,如季道士这般没有真本事,只靠邪术给自己牟利,如何能为一方百姓立心?”
“我也曾听老师说过,苏太保在润州时曾说当地巫人聚敛大批财货,‘鼓气焰以兴妖,假鬼神以哗衆’,不承想竟是如此程度。”崔超反应过来,其实马舒钰所言这些不难想到,只是他从前未曾接触,一时惊骇,蒙蔽了心神。
“是了,纯阳也好,神霄也好,学道总要有一定学识。而普通百姓竟日劳作,大字不识几个,所知晓的,不过祸福贫富,这些村巫正是抓住了这点,在民间风行的。”马舒钰微微颔首,像是在表扬学生,“而且民间巫觋也不全是坏的,巫医丶卜丶祝行走民间,各行各业也都有自己的保护神,他们医治疾病丶缅怀先贤或教人行善,这麽说来,其实我们一直生活在巫风包围的环境中。”
崔超点了点头,这才与他日常印象中的经验相符合,“我们做器械时,也要拜鲁班的。”
“对喽!”马舒钰赞许道。
崔超知道这是聊到了马舒钰擅长的领域,便顺着问,“马少侠修纯阳大道,学富五车,定然知晓世间哪个是真神,哪个是假神了?”
“这我真不难告诉你,
绝地天通
後,天人就已经隔绝,这人世间,不会有真神存在的。”马舒钰眨了眨眼睛,调皮道。
崔超见她情绪明显好转,放下心来,才觉一阵困意袭来,他揉了揉眼睛,又见马舒钰已经吃完收拾起桌子,铺开纸笔写着什麽,识趣地没去打扰,自顾出门去别的厢房寻了两床被褥,才重新推门进来。
马舒钰正送走小蓝,见他又回来,眸中讶异一闪而逝,笑了,“你莫不是害怕,不敢自己睡一间?”
崔超把门关好重新遮挡严实,笑嘻嘻道,“总要省一些炭火。再者神霄宫和军巡铺的追兵随时可能到这里,咱们最好在一处,才能相互扶持。”
马舒钰听他一本正经的胡诌,竟有些哭笑不得。
崔超不想给她拒绝的机会,接着道,“事急从权,这厢房里刚好有一扇屏风,我就睡这边地上,绝不逾矩。”
马舒钰打量他一眼,腹诽自己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他吃苦头,他可不是不敢逾矩。
眼见崔超在地上拾掇完自己的铺盖,又搬过另一套被褥来给自己铺开,马舒钰索性由他去了,毕竟奔波了这一天,她也实在累了,等崔超退回了屏风後,便挥手熄了油灯。
门窗被遮得严实,一室沉暗,两人就这样隔着屏风,各揣心事,各自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