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白天里没看见逢春,入夜后,我留在藏经阁抄经。抄几行,便望向窗外一方格深蓝色的天,没有轮廓的云渐渐掩住弯月,有雨水飘进来,我起身关窗,看见一盏黄灯笼飘近,坐回去,只觉纸上字迹潦草,便拿走这一张,提笔从头开始写,比方才工整许多。此时已将近子时,他将灯笼放在廊下,合起伞,披着暮秋雨水的凉意走来。“还没睡啊。”逢春说,在我对面坐下。我反问:“这么晚,怎么还来?”“怕你走掉啊。”搁置笔,跳动的灯火里,我看着逢春:“怕你找不到我。”菩萨像又在垂泪。我递去棉帕,劝他回去休息,记得夜里备个汤婆子。“来不及了,还折腾什么,我歇在寺里吧,你快去给我腾出一间禅房来。”他又找回熟络的语气。无法,只得领他去禅房。我撑伞,他紧紧靠着我,提着灯笼。想看他有没有全部在伞下,扭头嗅到飘在清冽雨中的发香,才发觉逢春这两年长高不少。我立刻转过来,也没看真切,悄悄把伞挪过去些,反让他握住手,扶正伞。伞是正了,手却没松开。幸而他握着我的手,否则我真不敢保证能继续撑下去。走得很慢,不知是我的缘故,还是他的缘故,从藏经阁到禅房,距离也不远,等雨急,才走到。他收回手,温热的触觉立刻让风吹散,连同方才嫌走得慢的念头,也随风逝去。推门进去,点燃灯,铺床,让逢春安歇,匆匆离去。这一年腊八节,照常给逢春送粥。他照常邀我进屋里坐坐。记得花架上是个白瓷花瓶,这一回是青花瓷,插几枝百合,倒很雅致。除了红曳撒,少见逢春这里有大红大紫的颜色,青白蓝多些。每回来,都觉进入碧水蓝天的绿洲。逢春说,这是程伊带回来的。程伊。你和他关系很好吗?我第一次听他主动提起这个人。“谈不上好不好,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我小时候他教过我骑马,只教几天而已。”逢春吃着我带来的粥。教骑马……忽然使我想起那日在马上的荒唐念头,实在惭愧。轻轻别过脸,严防逢春看出我的失态。可又难免会想:程伊与他骑马时,又是否会和我一样?宫里没有干净的……百姓曾说过这样的话。可逢春说那都是假的。“我觉得,我干爹在浮梁。”逢春突然说。驱散我肮脏不堪的心绪。这个“干爹”是陈颂。问他怎么知道。他说程伊一到浮梁,浮梁百姓就作势要造反,为着知县扣押民窑,带上司礼监的名头,哪有这么巧的事,必定是看准程伊去浮梁的目的,借口查案,惩治知县的。“程伊的目的?什么目的?难道不是为了采办?”“说了你也不懂。江西那边,算是李阁老的地盘,李阁老让万岁爷不痛快啦。”随即想起李阁老大义灭亲的事。听过,逢春却嗤笑:“他要不大义灭亲,火就烧到他身上了。”这又是孰真孰假。我已分不清,朝廷太过混乱,不是我能搞明白的。我又问他怎知此人一定就是陈颂。“猜的嘛。老祖宗是浮梁人啊。”吃完粥,火者撤下碗筷。我与逢春坐在榻上下棋。窗外薄雾慢慢消散,腊梅渐渐露出头。“前两日,我看见一个和尚从青楼出来。”逢春突然开口,惊到我,没拿稳棋,棋子掉在棋盘上,清脆一响。我捡起棋,将其撞歪的棋子摆好。他继续说:“这种事,你怎么看啊?”“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道人见欲必当远之。”“哦,你还真是个正经和尚。”他的低喃不禁让我烧红脸。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他不知道,我也受此煎熬。一把阳光穿过窗棂,一片一片落下来,棋盘,手指,衣袖,细小的尘埃抖动。没有坐太久,便要回府。“这盘棋还没下完。”逢春说。“下次再下吧。”我下榻,往门口走。真要将这盘棋下完,约莫要个把时辰,我进他退,我退他迂回,他想留我。逢春没跟来,“下次是什么时候?”“你差人找我就是。”掀开厚重的帘子,离开这处温暖,走进挂着浅雾的游廊,突然顿住,想回头看一眼,忍住了。长街弥漫腊八粥的香味,乡亲邻里各自送粥。正巧遇到站在胡同口的那日苏,那日苏和一个少年在一起,两人倚墙而立,少年抹着眼泪,哭得肩膀抽动,那日苏一脸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