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变成什么样我都不离开。”我认真看着他。脸色稍有缓和,他又冷哼一声,“好听话都会说。”“出家人不打诳语!”逢春没了声音,端茶喝。我与他商量:“先把衣服换掉,成不成?”他终于肯依我,解衣衫,也让我脱掉,命火者帮我烤干衣服。我说自己来就好。他坐在榻上,用一床淡绿色棉被盖着腿,我坐在火炉旁烘衣裳。“和尚,你是不是对谁都很好?”逢春问我。“有吗?”我也不知道,“举手之劳吧。”只是做力所能及的事,这就是僧人的修行啊。几个休沐日过后,我已学会骑马,再出城,我便骑马去。逢春总让我带他,他不是很喜欢骑马,不方便,能不自己骑就不自己骑。我会意,知道他说的是下边的事儿,总是伸手将他圈在怀里。掌权,成婚,立皇后,这是十六岁的万岁爷。皇后是曾与他在寺里私会过的姑娘。听逢春说。就是我们去过的何记糕点铺老板的女儿。这年逢春十四岁,万岁爷提拔他进司礼监,任正四品随堂太监。由此可见,万岁爷的确喜欢他。逢春认为万岁爷把他往火坑里推。说完又摇头。哪里都是火坑。他说。看我茫然不知所云,他笑我在北京住这么些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也好。”他轻喃。但我知道他眼里有化不开的郁结。也许是看得久,他捂住我的眼,用请求的语气:“你别这么看我。”怎么看?我怎么看他了?“我不用别人可怜。”他说,“就是你,也不行。”这一年,逢春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样年轻的正四品,哪怕所有阁老都反对,万岁爷依旧要立的正四品,倘若他二人间没点儿猫腻,谁会信。我是不信的,因为见过万岁爷如何待皇后,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可他们说得那样真切。说有远房亲戚在宫里伺候,日日见逢春去乾清宫,关上门,一次就是两个时辰,曾撞见万岁爷给逢春梳头。夜里床铺晃动,猫发情似的叫声,听得清楚,满宫都知道。宫里哪有干净的?宫女太监对食,年纪小的找年纪大的寻求庇护,个凑在一起做腌臢事。但凡长得漂亮的,就没干净的,否则凭什么万岁爷一定要让他做随堂太监呢,屁股早被捅烂啦!诸如此类。不愿意走出寺庙,尽管逢春说过“这块庄严宝地早被玷污”,但也比外面干净。三番五次邀我外出,我都不肯。也许让逢春察觉端倪,他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我就喜欢抄经书啊!”我耍无赖式回答他,这也不算说谎,我的确喜欢。有师兄苦恼于天天抄经诵经,我却乐此不疲,这也算是有佛缘吧。不得不说师父眼光独到。他没办法,“哦”一声,与我坐在藏经阁。窗户大开,风扫过经书宣纸,哗啦啦地响,间或有鸟鸣,叽叽喳喳,布谷布谷,时近时远。按住闹腾的书,看见逢春托着脸,仰头看停在窗棂的麻雀,那半散开的长发比砚台里的墨汁都黑,不由自主想起万岁爷给他梳头的事。问他是不是真有这回事,没有直抒胸臆,用一句“听说……”试探。他望过来,是天真纯粹的模样,“是啊,他给我作画的时候,偶尔会让我散开头发,他再给我梳上去。”“万岁爷还画谁吗?”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画猫,画海棠,画鹦鹉,画皇后,还画过阁老。他还画过这座寺庙。”不再问,怪自己听风就是雨,决定晚上要在佛前忏悔,“下次等你休沐,咱们再出去吧。”“行啊。”他毫不在意我这忽冷忽热的态度,“你听谁说的这件事啊?”他用手捋一缕长发在指间缠绕,把我的思绪都缠上去。“路上偶尔听见的,也不记得谁说的。”“那你还听见什么没有?”这一句,实在不知如何作答。放下笔,喝几口茶,没想到答案,把一盏茶都喝掉,轻轻放下空茶盏,还是不知怎么说。逢春善解人意地先开口:“反正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你别信就是了。”“我不信。”回答得很快,怕逢春认为我犹豫,认为我说谎,可就是因为太快,我反而后悔。逢春对我笑,笑得像刚咽下去的那杯苦涩的茶。倘若我的心思真如说这句话时的斩钉截铁,何故问梳头的事。逢春必定看出来了,他很善察言观色。心虚回避他的笑容,提笔继续抄书,发觉刚才抄错了字,一个【逢春】莫名其妙挤进整齐有序的经文里,错了意思。我连忙划掉,心中慌乱,仿佛不慎泄露什么了不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