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已经枯瘦不堪的君不封。
忍着呼之欲出的痛哭,解萦服了软,让君不封坐在稻草床上等她。待解萦拿来镣铐,打开房门,向前走了几步,密室空无一人。没等她开始天昏地暗地晕眩,一个黑影从暗处扑向她,可因为腿脚不便,黑影直接扑过了头,一把砸在地上。
君不封本就已经骨瘦如柴,又重重砸倒在地,他痛苦地闷哼一声,不动了。
解萦险险将自己吓得魂飞魄散,原地缓了半炷香,留意到君不封微微起伏的胸膛,她才意识到君不封或许是想跟她开个玩笑,可玩笑没开成,倒让先自己遭了殃。
解萦暂时还不会忘记自己每次羞辱他时的神情,男人隐忍的外表下藏着激烈的不甘与憎恨。这次受了伤,他看起来很是委屈,活像一条落魄又可怜的野狗,毛茸茸的,让她想摸摸他身上的伤口。
君不封的关节磕青了好几处,解萦就地用密室里的小药箱给他上药,涂完药膏,看他还是挺委屈,解萦气不打一处来,使劲拍他脑袋,痛斥道:“你个笨蛋!”
“疼!”君不封捂着脑袋偷偷瞟她,眼底是掩不住的慧黠,“本来想着要好好逗你玩一下的,表演一个大变活人,可惜啊,是大哥学艺不精,倒让自己触了霉头。”他吹了吹身上的淤青,一副很认命的倒霉模样,解萦白了他一眼,知道男人又在故意逗自己。
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相处了?
在她不分昼夜折磨他的日子里,他甚至都被剥夺了喊痛的权利。
眼前晃过了他们过往的吉光片羽,解萦沉默。
君不封如何不知解萦心事,只是他主观地漠视了它。他大剌剌地牵住女孩的手,将她一把拉回了现实。左手向下一摊,指尖轻轻掠过解萦干瘪的肚子,他挤出一个不成气候的笑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难得的过年,丫头有没有特别特别特别想让大哥做给你吃的?”
解萦怏怏地摇摇头。
君不封站起身来,自作主张地戴好了镣铐。他牵着解萦,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密室。
“那我们就先去看看柴房里有什麽囤货。”
自他病後,解萦本就惨淡的日子更是过得落花流水,一塌糊涂。柴房里空空荡荡,君不封翻箱倒柜,只能取一点晾晒的陈年干货救急。解萦像只小鸭子一样,慢吞吞地跟在君不封身後踱步,听他漫不经心地数落她对自身的怠慢。君不封已经太久没有在她面前摆出一个纯然的长辈架势,这种熟悉而陌生的教诲,甚至唤起了解萦久违的反感,就像才开始发育时,她对他那些喋喋不休的碎语一样,想听他多说几句,又巴不得他就此闭嘴。可惜从她对他示爱开始,他们的感情就成了一场默不作声的博弈,他至此没有任何机会插手她的成长,她一路野蛮生长,察觉不到自己成长的任何疏漏,他却将她方方面面的扭曲记在心里,滴水不漏。
大致收罗了一圈,解萦看男人熟练地处理食材,只觉一切似梦非幻。君不封的状态很好,手伤也没有爆发。他利落地处理了原材料,将有限的食材一股脑丢到锅里炖煮。等待饭菜出锅的间隙,他还随手蒸了两碗白饭。
把手头能做的事都一一处理好了,他又开始和解萦谈条件,要她出门捉小兔小鸭回家,顺便弄些野菜。
解萦几乎是毫无抵触地应允了他,很快披上了自己的猩红大氅,驾着把油纸伞就出了门。
君不封很意外解萦的痛快,愣了片刻,回过神来,他呆呆地望着自己阔别已久的主厅,头又在晕。
柴房里的饭菜还要有一段时日才能做好,君不封对外已是个“死人”,自然不便出门,很自然的,他绕到了解萦的书房。
解萦的书房同时也是她的丹房,书房是早不复他还在家时的整洁,用心棍的图纸堆满了整个书桌。几年的颠沛流离,君不封基本将他认识的少数几个汉字忘了个齐全,解萦的图纸,他仅能看得懂上面密密麻麻的简笔画,图纸旁边还散落了几张鬼画符,上面的字君不封虽不认得,但这鬼画符他清楚,这是解萦研制丹药时的药方。
他按照过往的习惯,帮女孩有条不紊地整理书房,辞旧迎新的事本应在年前就打理妥当,可对他这种活一天算一天的病鬼而言,哪天帮丫头打扫,都不算太晚。
将一沓图纸收好放回书架,君不封久久望着墙上的画作出神。
那是小丫头才进谷时留下的墨宝,是她送给他的小小礼物。最初收到画时,他欣喜若狂,恨不能向每个过路人炫耀自家妹子的天纵奇才,甚至还特意找人学了如何裱画。
在外挂了好些年,画作也有些旧了。寥寥数笔勾勒出的英气形象,他只觉得陌生。
原来,他也曾这样潇洒自由地活过。
在那之後又过了多少年呢?
老鹰的寿命有将近五十年,他的鹰兄应该还在天上自由自在地翺翔吧?而他呢?他的翅膀早在更早的某一瞬,就已经被摔得粉身碎骨了。如今就是落了地,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了。
故人死的死,伤的伤,曾经相交的夥伴,一个个音讯渐失,江湖上更是早就没了他这一号人物,就连他以为是永恒的亲情,其实早就成了支离破碎的残缺。他的所作所为都离不开“无愧于心”,可究竟是走错了哪一步,他竟把自己的人生坑害到这副田地。
画作旁边挂着的,是两人初去长安时他给解萦买的礼物,风车挂画拨浪鼓,一张破旧的昆仑奴面具被它们环伺中心。
君不封颤抖着擡起手,鬼使神差地将面具戴到脸上,身体脱力地顺着书架滑落下去。
记忆里的长安夜色如昼,茹心和林声竹也都在远方各自安好,小丫头薅着他的头发,气势汹汹,像是指挥大马一样指挥着他。
女孩银铃般的笑声萦绕耳畔,他又像是突然隔了她很远,只能看着活蹦乱跳的她在人群中四处乱窜。
泪水落了满脸,君不封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