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说到底梅宁的腰什麽样呢?他每天用布料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早知道这麽快就要下山,她就该更大胆一点的。
都要走了,锁骨都没看全。
想来想去,觉得这梅宁委实可恶,虽然也不知道可恶在什麽地方。
她擡起头,从盖过眉骨的头盔下狭窄的视线里,仰视梅宁。
深夜的风呼呼地吹,灌进头盔,喧嚣得耳疼。
就在这瞬间她忽然想起来,之前看佩索阿时,有一句诗,她当时怎麽也想不明白。
他说:“有时,我听风过耳,我觉得为了听风过耳也值得出世为人。”
为什麽呢?听风过耳,如此微末,也谈不上幸福,为什麽仅仅为这片刻便足以心甘情愿来到这吃苦的世界?
但是此刻,她看着梅宁的背影,看着他白金色的藏袍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看着他的头发被风吹乱,看着他白皙的脖颈,如松如竹般挺拔的背。
这将是梅宁留给她的最後一眼,然後不久,这最後一眼将连同所有全都被拿走。
颜新笑了起来。
好吧,好吧。至少我遇见过他。至少我生命中有过那麽一瞬间相信佩索阿,相信只为着一瞬间的听风过耳,就值得下世为人,忍耐漫长磋磨。
她转过头,看见梅宁雪山浓云密布,希伽卡瓦峰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中。
梅宁把她送到了第一次来这座小镇住的观山酒店,临行前,他有些不舍,微有些哽咽说道:“颜新。你特别好,你死後一定会飞升为仙的。”
颜新笑说:“好吧,借你吉言。那,飞升後,我能记起你来吗?”
梅宁点点头:“会的。你会记起每一世的记忆。到那时候,我就只是很多很多年月中微末的一段而已了。”
好吧。既然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那天她说的一切都成真了。
那年川南下了整整三个月的大雪,却奇迹般地,所有季节的花齐齐盛放,百日不衰。
那些花破开雪层,冻在枝头,浸得雪水全是花香。
这种异象混在不同寻常的灾祸之中,从未引人注意。
可是不知为何,颜新每每看见,只觉心空。
。
梅宁送走颜新後,马不停蹄赶去婆娑山。
情况比梅宁想象的还要严重,山脚下的泥土基本上都腐坏了,到处都是十几米粗的大洞与塌陷,连地底深处的岩层都被翻拱起来。
此地比他所见任何地方污染损坏都严重。当地居民都已经迁移离开,方圆十里几乎成了一片荒原废墟。
——看来那大妖正是发源于婆娑山。
他擡头望了望被云雾遮盖的婆娑山。
它在月神明湫陨落後就封山了,禁制之下无法施展法术,只能徒步登顶。
梅宁捡了一根树枝,支撑着前行。
但是也不行。
太疼了。
最後那截树枝折断了,他倏然失去支撑,摔倒在崎岖不平的路面,手掌被尖锐的石头划伤,刺痛了一下——
他费力撑着地,跪起来,伸出双手,看见掌心鲜红的血口,睁大眼。
他埋头捡起一个个石头,摊开在手心一个个翻来覆去检查。
这些石头也是被妖物的粘液浸染过吗?
否则为何能伤他?
他不习惯一步一步走路,也不习惯受伤,更不习惯像现在这样跪在地上,缓缓蜷缩起来,颤抖,颤抖,还是无法摆脱如影随形的疼痛。
他其实知道颜新就此离开未必会幸福。但是他没办法。
他很疼,每时每刻,每分每秒,疼得如浪潮喧嚣,双耳轰鸣,永无宁日。
他就拖着这样的身体往上爬,从清晨一直爬到深夜,终于翻上山巅,只见一轮巨大的满月静止在山头後方的天空。
山巅悬崖边,屹立着通天的青铜古树,上接明月,往下深深扎根于整座婆娑山体,通身泛着莹莹光芒,霎时间,一种毛骨悚然的惊惧爬上梅宁後背。
那通天树本以月神神力滋养,终年通体流光,摇曳有声,可净化万物。两千年前月神陨落的瞬间,青铜一夜苍老,爬满腐锈,树体黯淡,风吹不响——而此刻,它竟然随风摇曳,呤叮作响!
梅宁不顾疼痛,朝青铜古树奔去,擡手,抚摸通天树体,那是可以将骨头冻碎的彻冷,还带着金属深深的嗡鸣。
不知触碰到什麽尖锐部位,梅宁的指尖被划伤,留下一道蓝色的口子——
蓝色的血口!
只有运转着月神神力的通天树才能留下这样的伤痕。
通天树当真复生了!
梅宁不敢想,竭尽所能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永春原的小木屋。
他推门而入,脸色煞白:“通天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