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的目光在孟辞身上停留良久,深邃难测。
此时都察院左都御史齐铮走到沈淮序身侧,朝小皇帝作揖道:“陛下,《大齐律例》未明文禁止女子入仕,只因其罕见,然法理不外乎人情,更当察其本心,论其功过。谢鸢所为,非为私利,乃为家国大义才为父兄沉冤。臣恳请陛下,念其孤忠,悯其艰辛,更察其破案之功,赦其欺瞒之过。使其能以谢鸢之名,堂堂正正,继续为朝廷效力。”
小皇帝深知齐铮为孟辞说话全然出于本心,出于对孟辞的欣赏怜惜,一时不好斥他巧言令色。
齐铮又真心实意道:“谢鸢在其任上所为,诸公可见,试问朝中有几人能如她一般,不惧艰辛,甚至以命相博?若因女子之身便抹杀其功,否定其才,岂非寒天下有识者之心,与因噎废食无异。”
小皇帝略显愠怒,手指轻点孟辞那方道:“照你们的说法,谢国安就真是冤枉的,朕饶了她,不就意味着翻了谢家的案?”
孟辞心猛然一沉,正踌躇如何辩解,只听沈淮序字字千钧地道:“陛下,恕臣直言,饶谢鸢性命,乃陛下悯其孤忠,察其功绩,与谢国安案是否冤枉并非一事。”
他迎上小皇帝的愠怒,继续道:“谢国安戍边十载,御兀剌于国门之外,其勇烈忠直,北境军民至今犹念。若其当真通敌,为何民间多立长生碑?陛下圣明烛照,重审此案,非为翻案而翻案,实为廓清朝堂,震慑宵小。更可收拢边关将士之心,彰显陛下不掩父过丶唯求至公之明君气度。”
小皇帝心下窃喜,却抓了几本书砸在沈淮序身上,“沈衡,妄议先帝论断,你好大的胆子!”
沈淮序又是一揖:“臣不敢。”
殿内一时沉寂,小皇帝扶额,一呼一吸都深沉。缓了片刻,他的目光从沈淮序清风朗月的脸上丶孟辞挺直的背脊上丶神色各异的臣工面上缓缓扫过。
良久,他身靠椅背,终于开口:“沈卿所言,不无道理。谢国安一案疑点重重,关乎国本军心。”
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等待着接下来的命令。
“着三法司即日重查,沈衡总领,务必水落石出。朕要的是真相,无关颜面,唯关社稷!”
三法司堂官齐道:“臣等领旨。”
“至于你,谢鸢。”小皇帝看向跪着的人,“你此行功绩颇佳,又舍命救下楚王世子,死罪可免。但朕不是什麽宁和帝,你的赏罚,朕会细想,你且回去闭门思过!”
孟辞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金砖的瞬间,滚烫的眼泪随之掉落,“臣,谢主隆恩……只是臣还想请陛下听臣禀奏一事。”
“说。”
孟辞语气渐渐平缓,认真道:“霁州秦氏産业衆多,许多无地可耕的百姓依附其家帮工,只为求得一条活路。臣以为,秦家这些産业,宜暂归官中接管,其下雇工亦不宜骤遣,当妥善安置才是。此外,霁州一地,豪强兼并田土,积弊已深,民失恒産者衆。其馀州县,尤其远离京畿之地,恐尤甚之。此事关乎社稷根基,万祈陛下深察而早图之。”
“另据臣自涿州赴任霁州沿途所见,多地流民甚衆。流民日聚日衆,长此以往,一则易动摇民心根基,二则恐生事端,于地方安定实为隐患,亦请陛下明察重视。”
衆人见她在自身危机关头还想着为民请命,心中不免感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耿直”之辈了。
小皇帝的目光在孟辞颤抖的肩背上一触即离,轻声道:“朕知道了。”
随即疲惫地摆摆手道:“宋卿和沈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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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辞跟在诸位大人之後离了武英殿,行于甬道之中,几位大人无论心下是否愿意,都如长辈似地关怀了孟辞几句,其中周子墨的父亲周定,看孟辞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不明。
最後,孟辞身前只留齐铮没有走远,她赶紧上前千恩万谢。
齐铮咳了一声,淡淡道:“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本官只是觉得埋没了你的才能可惜,对你依旧没有半分喜欢。”
孟辞连连应是,又作揖道:“大人恩情,下官没齿难忘,往後任凭差遣。”
“可不敢。”齐铮哼笑一声,“你这胆大包天的性子,本官可差遣不起。日後见了,还得躲着才好。”
孟辞今日才知齐铮是嘴硬心软之人,笑道:“希望日後还能再见到大人。”
齐铮看她虽然笑着,但眉眼流露出伤怀,于是敛了锋芒,道:“一切尚无定论,你何时成了会伤春悲秋之人了,谢侯的案子能重审,该高兴才是。”
本想拍拍孟辞肩膀,但知她是女子,刚擡起的手落了回去,轻叹一声後扬长而去。
望着远去的绯红身影,父兄沉冤昭雪的希望便如那抹红一样在孟辞心头热烈地跳动,刺目的天光此刻也变得温柔。她不由挺了挺背脊,每一步都踏得坚定,远离了决定她生死的武英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