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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耻感（第1页）

（05）耻感

2006年。北方县城，溪山。在徐燕燕看来，高考誓师大会完全是浪费时间的自我感动。教导主任吴平酷似传销头子，激情澎湃站在主席台中央，高声朗读数年不变的誓师宣言。烈日下，准高三生们神情麻木，躯体僵硬，思维停滞。吴平吐出的每一个字句，都在敲击他们还算新鲜丶保留了一点自主意识的精神世界。少年人为了活命，必须用身体表现出服从的姿态，以期让大人满意，尽快结束这场难熬的集体处决。“咚”，一声闷响。徐燕燕班上的一个女生沉默着倒地，鲜血透过校服裤子流了一地。没有同学看向她，包括徐燕燕。他们早被高考制度训练成心性坚定的机器，除了考试，心无旁骛。那女生蜷缩在地，一声不吭。直至吴平讲话完毕，才出现两个年轻的体育老师将她擡走。和其他同学一样，徐燕燕只敢偷偷用馀光观察那女生，同时伴随《运动员交响曲》的节奏机械性原地踏步。操场上的那滩血，很快被教导处清理干净。几天後，那女生和那滩血一样消失不见。据说她结交了社会上的混混，意外怀孕，瞒着父母做不正规的药物流産，导致大出血。操场上的那滩血，本应是个小孩。县中学生的生理卫生常识，要麽来自毛片里的刻板印象，要麽来自枯燥无味的生物课本。大家刚弄清小孩是怎麽来的，就亲眼目睹小孩是怎麽没的，惊恐万分。平时最爱讲黄段子装成熟的那群男生吓破了胆，见到女生满脸萎靡不振，不复往日的轻蔑撩拨。小孩和血，原来是同样的东西。徐燕燕虽然早明白月经是怎麽回事，对女性身体有些朦胧的认知，但眼见女同学以如此惊悚的方式，向世界宣告她完成了身体的裂变，一时间有种难以言说的耻感。那坨形状不明丶来历“下流”的红色血肉，带着巨大的耻辱从女同学裤子里降落到操场上。身为同班同学——不，同样身为女性，徐燕燕用一种“连坐”心态审判自己。释放耻感，谈何容易，尤其对青春期的女孩来说。此时徐燕燕年纪尚小，不知道二十多年後女性主义思潮会让这种耻感变得更复杂。貌似先锋的“女性主…

2006年。北方县城，溪山。

在徐燕燕看来，高考誓师大会完全是浪费时间的自我感动。教导主任吴平酷似传销头子，激情澎湃站在主席台中央，高声朗读数年不变的誓师宣言。

烈日下，准高三生们神情麻木，躯体僵硬，思维停滞。

吴平吐出的每一个字句，都在敲击他们还算新鲜丶保留了一点自主意识的精神世界。

少年人为了活命，必须用身体表现出服从的姿态，以期让大人满意，尽快结束这场难熬的集体处决。

“咚”，一声闷响。徐燕燕班上的一个女生沉默着倒地，鲜血透过校服裤子流了一地。

没有同学看向她，包括徐燕燕。他们早被高考制度训练成心性坚定的机器，除了考试，心无旁骛。

那女生蜷缩在地，一声不吭。直至吴平讲话完毕，才出现两个年轻的体育老师将她擡走。

和其他同学一样，徐燕燕只敢偷偷用馀光观察那女生，同时伴随《运动员交响曲》的节奏机械性原地踏步。

操场上的那滩血，很快被教导处清理干净。几天後，那女生和那滩血一样消失不见。

据说她结交了社会上的混混，意外怀孕，瞒着父母做不正规的药物流産，导致大出血。操场上的那滩血，本应是个小孩。

县中学生的生理卫生常识，要麽来自毛片里的刻板印象，要麽来自枯燥无味的生物课本。

大家刚弄清小孩是怎麽来的，就亲眼目睹小孩是怎麽没的，惊恐万分。

平时最爱讲黄段子装成熟的那群男生吓破了胆，见到女生满脸萎靡不振，不复往日的轻蔑撩拨。

小孩和血，原来是同样的东西。

徐燕燕虽然早明白月经是怎麽回事，对女性身体有些朦胧的认知，但眼见女同学以如此惊悚的方式，向世界宣告她完成了身体的裂变，一时间有种难以言说的耻感。

那坨形状不明丶来历“下流”的红色血肉，带着巨大的耻辱从女同学裤子里降落到操场上。身为同班同学——不，同样身为女性，徐燕燕用一种“连坐”心态审判自己。

释放耻感，谈何容易，尤其对青春期的女孩来说。

此时徐燕燕年纪尚小，不知道二十多年後女性主义思潮会让这种耻感变得更复杂。

貌似先锋的“女性主义者”将各种身体自由丶性别自由的宣言挂在嘴边，相关金句段子飞速转换成网络流量。

同时，消费主义不断给女性制造新的羞耻标签，需要女性消费什麽，就用羞耻标记什麽。花点钱，点个赞，给个好评，才能消灾躲祸。

女性一边在网上报团取暖，享受来之不易的甜枣，一边在现实生活中继续忍耐巴掌的凌虐，再将痛苦发泄到同类身上。

世界是女人的，也是男人的，最後却是资本的。资本为了存活，可以为任何性别赋权，塑造新的神像和圣坛，自己躲在幕帘後美美收钱。

多年後，变身为徐芷柠的徐燕燕用这套逻辑带何珊珊走出事业泥淖。然而，一位女性打赢了互联网舆论战，并不意味其他女性能从丑闻中全身而退。

女性的福报，总是姗姗来迟。

好像女性的胜利总带点不光彩的阴影，就算赢了，你也要赔上大量时间自证清白，而当你开始自证清白，就没人把那些清白当做清白。

女性抛头露面已是不够“清白”，何况你还要在大庭广衆之下，抖落开自己的一部分生命痕迹。

徐芷柠内心深处一直有着强烈的耻感，她越向上爬，这份耻感越沉重。

考了第一名时，当上优秀员工时，拿到全公司最高年终奖时……

这些本应充满喜悦的时刻，逐渐在徐芷柠心中堆积成一座寸草不生的大山，让她病入膏肓，以药为食。

梦做了一半，徐芷柠脚下突然抽筋，猛地坐起在床上，脑子里还残存着高中操场上的那滩血。

她朝身下一摸，有种不妙的感觉，连忙跑到卫生间。

在与月经共处的二十多年里，徐芷柠生理周期一直极有规律，每月定时定量，只是会头痛和腹泻。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

徐芷柠把换下来的床单和睡裤扔进洗衣机，突然想到今天是那女孩的五七。

不光是那女孩的五七，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的五七。那女孩说过，大概率是个儿子。

洗衣机嗡嗡转动起来，徐芷柠倚着洗手池刷手机。

一个多月的时间，竟然就这样消失了。

热搜上的梁世鑫消失了，超话里对徐芷柠的谩骂消失了，一个女孩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消失了……还有，徐芷柠账户里的钱消失了。

这一个多月成了一段剪辑台上的废素材，咔嚓剪掉，哗啦删除，丝毫不影响叙事的流畅。

徐芷柠本以为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有点用，到头来不过是自恋作祟，凭空编织了一场“我很重要”的大梦，有她没她都一样。

到底什麽是重要的？徐芷柠拉开所有窗帘，伴随洗衣机的声响打扫房间。

吃饭是重要的，睡觉是重要的，生存是重要的……

正想着这些哲学问题时，徐芷柠家的密码锁开了。大门元气满满，高喊“欢迎主人回家”，惊得她握紧拖把。竟是大老板。

“怎麽成了这副鬼样子？吓我一大跳。”大老板熟门熟路地闯进来。

徐芷柠也吓了一大跳。“我还没说你私闯民宅呢。你哪来的密码？”

想到自己是真空状态，徐芷柠随手从沙发上抓了件外套，披在睡衣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