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百相(29)
云雁丘醒来时,青白雀的绒毛蹭过了他的脸颊。他眨眨眼,坐起身,脑袋仍有些昏沉。齐荣廷看见他睁眼,立马喜笑颜开,但那笑容很快又凝固。因为他发现——云雁丘竟然失忆了。他忘了很多东西,尤其对酒坊那晚发生的事情毫无印象。
“我师父呢?”云雁丘问。
“剑尊他……”齐荣廷声音颤抖,有些犹豫,“他暂时联系不上了。”
李洲白的消失毫无征兆,他未跟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去向,也没同任何人道别。就连云雁丘这个徒弟,也没曾来看过一眼。仿佛人间蒸发般,与世间再也没了瓜葛。
“剑尊估计在忙什麽重要的事,你别多想。”齐荣廷干巴巴地挤出几句安慰,“他肯定是关心你的,不然也不会把玉佩留给你。”
云雁丘垂眸凝视腰间那块浊玉,苍白的指节抚过玉面斑驳的纹路。恍惚间,似有铁锈般的腥气萦绕鼻尖。
“多亏了它,你身上的黑气才能消解。”话一出口齐荣廷便懊悔地咬住舌尖,“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麽跟赵大哥交代了!”
“黑气?”云雁丘倏然擡眸,眼底泛起涟漪,“我生了心魔?”
“额……”齐荣廷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只得支吾道,“不过些许浊气罢了,修行之人谁没沾染过?反正你现在也无恙……”
话音消散在寂静里。云雁丘不再言语,只是反复摩挲着那块色泽灰败的白玉。他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所有情绪都封存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齐荣廷怕自己继续多说又会失言,于是赶忙离开。他将云雁丘醒来的消息告诉了赵怀仁,不过三日,赵怀仁便赶来了府上。
再相见时,赵怀仁脸上的那道疤痕格外醒目。云雁丘茫然地问这伤是怎麽弄的,赵怀仁微愣,随即笑了笑说都是自己不小心。
“没什麽大事,你醒了就好。”赵怀仁拍了拍他的肩膀。
云雁丘凝视着故人的眉眼,总觉得那道伤痕之下藏着更深的秘密。他隐约感觉到,赵怀仁身上有什麽东西变了。不只是他,就连齐荣廷也褪去了少年稚气,身量拔高到与他比肩,只是那目光中若隐若现的怜悯,总教他如芒在背。
唯一没变的是盈盈,它扑棱着圆滚滚的身子,黑豆般的眼珠亮晶晶地望着他,恍如昨日。云雁丘抚摸着青白雀的绒毛,玄明山的雪景忽然在脑海中浮现。他决定回去看看,于是没休息多久便同二人辞别。
齐荣廷本欲阻拦,但赵怀仁抢先一步朝云雁丘点了点头:“路上当心。”
北行的路上,李洲白的名字如影随形。茶肆酒坊间,有人把他的事迹编成一则则故事,反复传颂,穷尽溢美之词将他捧上神坛。云雁丘静静地听着,只觉得他们口里的李洲白甚是遥远。
他加紧赶回玄明山,却发现这里的雪,落得比想象中更寂寥。云雁丘拂去院中积尘,待最後一片枯叶坠地,他独坐石凳,望着掌心凝出的湛蓝剑影出神——这柄曾经苦修不得的灵剑,如今竟在遗忘中浑然天成。
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甩手将灵剑散去。
突然,後院传来一阵枝叶摩擦的窸窣声。云雁丘警觉地擡头,循着声音找去,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看见一串蜿蜒的脚印,静静通向山顶。
云雁丘心头一紧,沿着雪地上的足迹一路向上,直至李洲白闭关的石洞前。崖边,一道素白身影孑然而立,衣袂残破,在凛冽的风中翻飞如蝶,仿佛随时会消散在苍茫的雪色之中。
“师父?”云雁丘嗓音微颤,似是不敢确认。
李洲白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云雁丘清明的双眸上,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许久不见。”他低声道,嗓音里裹挟着不加掩饰的倦意。
“师父,你先前去哪儿了?”云雁丘欣喜上前,却在瞥见那座刻着“秦问双”三字的石碑时,笑容骤然凝固。
他怔怔地看着李洲白俯身,将一截断裂的长鞭轻放于墓前。那一瞬,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我找了很久,最後还是在血池里找到了它。”李洲白指节抚过碑上积雪,嗓音沉哑,“问双以前同我说过,她此生最骄傲的,便是承袭了母亲的鞭法,斩妖除魔。”他的指尖描摹着碑文上的刻痕,低喃道:“到最後,她也没动摇过……”
话音未落,李洲白身形猛地一晃,猝然栽倒。云雁丘大惊,慌忙上前搀扶,却发现他清冷如霜的眼底,此刻竟然染成了一片浓稠如墨的血色。
“师父,这是——?!”云雁丘骇然,一时手足无措。
“别怕。”李洲白躺在他的怀里,轻声安抚。他的目光甚是平静,嘴角扯起一抹苦笑,“我可能本性如此……陆九终没死在我手上,终究是意难平。”
“陆九终”三字如利刃刺来,云雁丘呼吸一滞,那股熟悉的铁锈味再度萦绕鼻尖。
“本以为,端了一个魔教便能解气,可杀得越多,心中的怒火却越难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