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
行宫偏殿。
室内沉香袅袅,却驱不散云舒心中无形寒意。
夜半,他静坐窗沿,指尖无意识扣响窗棂。而园中那隐于百花深处的青蛇,亦极轻地吐着信子。
云舒擡指扶额,似是胸中魔毒又起波澜,病痛难忍。
恰巧一缕微风拂过,他便适时轻咳几声:“咳……确是大不如前了,竟轮落至如今这般地步……也不知阿瑾何时方归……”
语中满溢对慕容瑾的依赖之情,仿佛失了人皇的怀抱,他便无法入眠。这副虚弱光景叫那青蛇一分不差看了去,而云舒心间,却默然分析局势。
国师……青蛇……
柳青。
这个名字宛若一根烧得滚烫的针,搅动着魔毒侵蚀下,云舒纷乱的思绪。近千年来,慕容瑾身侧重臣能人换了好几轮,模糊的记忆中,他只记得,这位国师应当是近两百年来,才以星象卜筮丶能辨农时,及制丹炼药上的“造诣”深得帝心。自慕容瑾坐稳皇位後,云舒便常年久居云华山,对朝堂之事并不上心。往日每回宫中年节,他应邀赴约时,也只遥遥见过此人几面。因此,他只大约记得此人气质阴郁,总在筵席角落沉默品酒,并不多出风头。
如今想来,大约自那时起,柳青便在设局布阵……只是不知,慕容瑾是何时参与的。
阿瑾……他可知此人全貌?是被那“江山永固”“长生极乐”所蒙蔽,仅当此阵为仙力来源而不知其危害?又或……他明知後果如何,却仍选了柳青?
云舒心事重重,刻意给青蛇看的疲倦与苍白,倒并非全然作假。
殿外,慕容瑾正与随行太医交谈,其内容不过是狐仙身体如何丶进用何物方能缓狐仙之痛,又或是询问之下,那未能妥善隐藏的“柳青分明……对性命……”。声虽压得极低,却仍旧逃不过云舒双耳。
这麽看来,慕容瑾和柳青还是低估了他云舒的五感……又或对阵法和他的状态太过自信,认为他此时已听不清殿外之声,这才敢于放青蛇监视。
……罢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翻涌情绪。
对于亲手养大的孩子并挚友想要自己的命这件事,云舒无心追究多少——到底他下不去手杀墨翊珩,自然也不愿杀慕容瑾。当务之急,还在破阵。
那阵虽以狐仙庙为节点相连,范围极广,可那关键阵眼,却必然存在于漪兰殿或此处——他不认为慕容瑾或柳青会蠢到把核心放在触不可及之地。而据白狐分身所传景象,柳青于此处而非漪兰殿加固阵法……此地必为关窍之处,且相对薄弱。毁了阵眼,便可使整张“网”暂且停止运作。
可他如今这般光景,要毁阵眼谈何容易?
且不说他剩馀妖力是否足够掀翻猎场,倘若直接动手,则势必要与慕容瑾及柳青起正面冲突。他这本源受损丶双目失明丶感知退化,甚至连魔毒都要靠慕容瑾龙气压制的废人,又能有几分胜算?
若借助外力……此刻他一举一动皆在柳青监视之下,该如何不准痕迹地接触他人,以达成目的?又有谁能助他?
几乎瞬间,云舒便不受控地想起那浑身血气丶悲伤绝望丶被他亲手逐出师门的徒儿。
不。云舒强行打断这一念头。经此一役,他不敢也不能再轻信他人——尤其是这种与他相处多年丶看似情深义重之人。望月轩那日太过惨烈,他还记得自己失明前所见的最後一幕:墨翊珩双手沾血丶魔气翻腾,而他自己,则被侵入身体的魔毒逼得痛苦不堪,甚至只能变回原型喘息……他无法确定,墨翊珩迟来的解释是否仅为另一场精心策划的好戏。
随後,他又想到自己的师姐——云华掌门,医仙云鹤。
然而这一人选也被他否决。并无其他缘由,仅为云鹤最爱四处云游寻药,无人知晓她身处何方。唯有云华祭祖时,云鹤会回山主持。
既然如此……
云舒似是窗沿吹风太久乏了。他站起身,才躺下榻,却又猛然惊醒。他快步行至殿门一侧轻敲,并唤:“凌统领。”
凌昭很快回复:“卑职在。狐仙大人可是有何吩咐?”
云舒狐耳一抖,清晰捕捉到那青蛇游近的动静。但他并未因此停下,而是以寻常音量道:“吾正疑于今夜为何难以入眠,方才翻动才发觉,原是阿瑾所赠双蕊垂珠宫縧丢了。细细想来,大约是今晨落在了那祭典之上?无阿瑾之物傍身,吾实难以静心安寝。可否劳烦凌统领,替吾前去搜寻一番?”
此话真假参半。失了慕容瑾龙气所护,云舒确是宛如万蚁噬骨,疼痛难忍。可那宫縧却全然为云舒杜撰,今日慕容瑾还未来得及往此处送什麽饰品。
云舒落下的,是那枚魔矢。其上附有云舒仙元,而今日受刺之时,云舒又以妖力为凌昭疗伤。只要凌昭能到达祭坛,他体内那抹属于云舒的妖力,便可引爆仙元,并再进一步焚毁魔矢。届时,至纯魔气蔓延腐蚀,不愁毁不掉阵眼。
凌昭在那头沉默片刻,终是领旨而去。只不过,他与某位换岗的副手交代了几句,反复强调“除陛下外,任何人不得打扰狐仙大人静养”後,才缓步离去。
凌昭是个聪明人,云舒确信他听出了话中弦外之音。
殿内,金珠在狐尾包裹之下,睡得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云舒看不见,却能听到她惬意的小呼噜。他替她掖了掖被角,指尖涌出的妖力,确保小姑娘能安稳地睡到天明。
他再次闭上双眼,借由凌昭体内那缕微弱妖力,“看”外面的情况。
殿门丶宫人丶禁军丶园林丶枯木丶猎场……终于,视线中出现了那灯火长明的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