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黄粱一梦
晏衍书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凡人的故事里有黄粱一梦,并非都是编撰。也有一段时间,在修行者间也风行这样的方式,在短时间内历经一生,有助于堪破大道,同战胜心魔是一个道理。
晏衍书的心魔是什麽呢?
他没告诉过任何人。
在他懵懂不知事的时候,一个女人将他带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女人说“不远,只有有一千里”,女人说“你应该叫我母亲”。
晏衍书不肯叫她母亲。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不是这个女人,尽管她们长得很相似,甚至有一些亲密的血缘关系,但是她不是。
她只是一个将他送入佛门的人,被火烤过的剃刀晾凉後在头顶划过,念经的大师傅嘴唇微动,发出他不能明白的声音。他被剥夺了“杨”的姓氏,他母亲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师傅说他不应该为俗家姓名忧心,于是他有了一个法号。
法号是什麽?
其实晏衍书没有记住,他需要记住的东西有很多,比如他尝试记住一条回到母亲身边的路,但他并不能做到,因为他的母亲很快就死了,他没有见到她最後一面。
或许他见到了,在遥远的梦境中,她的声音和面容一样逐渐模糊,变成万千飞扬的鸟雀,从他的记忆中飞离。住持说这是妄念,现在它们已经消散了。
“你天生就该走这条道,你是佛子,是命定的佛子。”
他不容易産生情绪,也留存不住情感,他天生是这样,他不动心,僧人说这是通透,却有人连连感叹,不过一个痴儿。
痴儿也无所谓,他在庙中过一天丶过一年,过一辈子也是如此。他感觉不到惋惜,也理解不了那种孤寂。或许他这样修行下去,有一天真能成佛。
直到他遇见了陆引澈。
他首先记住的是陆引澈藏在幕篱下的眼睛。
人的眼睛是不会发光的,但是星辰宿在陆引澈的眼中。
他很独特,和山里的每一个苦修或者不苦修的僧人都不同,也与那些有所求的香客不同,他是一个外面来的侠客,不属于佛宗的大山,也不属于杨家的宅院。他像只鸟雀,声音是明亮的,和他的眼睛一样,只要与晏衍书对视一眼,就能靠那些自然的亮光将他完全地捕获了去。
他肯定是个厉害的修士。晏衍书想。
陆引澈对着他笑:“你呀,我见过你。”
晏衍书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住持不在附近,晏衍书仰着头,盯着陆引澈的眼睛。他问:“施主什麽时候见过我?”
陆引澈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思考了一下。
晏衍书喜欢他偏着头思考的动作,看起来让这个人更真实了,不是说不这样做的陆引澈就不够灵动,而是晏衍书觉得,他就像偶然路过人世间的神明。他会有什麽问题吗,他会有什麽困难吗?他也需要思考吗?
我能不能让他驻足呢?
晏衍书看着他。
陆引澈给出自己的回答:“是上辈子。或者是上上辈子。”他煞有介事地模样,晏衍书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你可能不记得了,从前你是一个剑灵,很厉害的那种剑灵,不爱说话,高冷的很。你喜欢剑吗?”
晏衍书摇摇头:“佛家不修行这个。”
可他又很想和陆引澈再说点什麽,他是来找住持的吗?什麽时候走?和我说话,是不是就像雨天路过一朵毫无意义的花?
“我的母亲,我的俗家母亲,”他说,“她喜欢剑。”
“我知道你的母亲。她是很了不起的铸剑大师,有许多名扬天下的作品。”
晏衍书很高兴听到他这样说,他很高兴听到陆引澈说话。
然後陆引澈问他:“那你喜欢什麽?”
晏衍书发现自己没有可以回答他的内容。他身边所有的一切,都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谈不上有意义,也谈不上虚度一生。他只是打坐,念经,敲击木鱼上安静的时间。
陆引澈看起来有些意外:“我没想到你现在是这样子……好吧,头发原来不是表情换来的。”晏衍书没听懂,就见到陆引澈皱了皱眉,好像在做什麽困难的决定。
“你怎麽了?”他问。
陆引澈蹲下来:“你想不想学剑?”
他或许是个剑修,是个很想要传习自己一身剑术的那种剑修。
晏衍书对剑没有兴趣:“你想教我吗?”
陆引澈笑起来:“我吗?不,我不行。”
“哦。”晏衍书没有表情。
这时候住持终于空出了时间,他将陆引澈带走,那个人回头朝他笑了一下。
陆引澈的眼睛会说话,也会笑。
他确实是个很厉害的修士,晏衍书想,我差点被他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