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躯
“人一定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吗。哪怕不是自己想要做的事,只是被命运推动着去做的事。”
如棠披散着头发坐在桌子前,在日记本上写一句又停下来,另起一行写。
“我并不是不想告诉他所有事。我无法开口是为了我自己吗,我不知道。之前我以为自己会用这些事伤害他,对他说,哥哥,这都是你造成的。现在又不想看他伤心。”如棠写不下去了,冰凉的蓝色笔帽抵在下巴上,皱眉压抑着什麽,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写。“按他追求完美的个性来说,他一定会不停自责,怪罪他自己,所以我觉得自己也可以承受一切。我好像也确实可以承受一切,我还是好好的。”
“曾经我一直认为,失去他会是我生命中最不能忍受的事,後来我失去了他,我也还是好好的。也许人不会因为失去另一个人而死去,只是会一直伤心,一直伤心。这一点我早有体会了。那天我问他,你还记得你高中出车祸吗,哥说,记得你抱着医生哭吗。他提起这件事是笑的。哥哥,可你不知道,那天我在病房外看着你,一边等一边哭,我从来没有那麽怕过。哥哥,我永远不想再经历一次了。我心里想的不是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成,而是如果你能好好活着,那我愿意牺牲一切。我在脑海里把自己所有可以失去的东西放在菩萨面前,我摆满了贡品,财富丶地位丶青春丶身体,没有什麽身外之物是我不能失去的。我一直认为,是我那一天的祈祷起了作用,你安然无恙,手指头也都好好的,所以我不介意有人向我拿走那些。反正我问过你,你可以为我去死吗?你说,可以。那麽我也可以。”
“我很讨厌拿出一副严阵以待丶安安静静的姿态来对待大理石。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刻出的雕塑为什麽会那麽笨拙,哪怕他们面对最肉感的模特,也只是在拙劣地描摹一具□□,一个身躯。方步青说,你好像崇拜□□,那是他们对我下过的最浅显的结论。我崇拜的不是□□,不是梨子的表象,而是梨子背後那甘甜鲜美的本质。我也并不崇拜任何艺术品。我不崇拜任何人。”
“我不完全喜欢男人阳刚的身体,但我喜欢它处在一个阴郁的画面里。他好像是一块切开的梨子躺在盘子上,我闻到了腐败的香气,甘美而坏。任何人一个人走过来都会说,他并不符合大理石那刚硬圣洁的特质,也不够是一个雪白的梨子。有一段时间,我给他的备注是,我可爱的梨子。他从来不知道为什麽,我不说。他是一个腐坏的丶甜的丶成熟的梨子,我可爱的梨子。”
“缪斯的意义从来不是坐在那让人拙劣地描摹线条丶身躯,让人复刻双眼看到的东西,只是那样的话,拍照不就好了。我感觉得到他们的内心。人的肉身从来是健壮而又脆弱的,体验激情,也遭受苦难……也许电影丶小说的创作形式是为了表现时间的流动,玛德琳小蛋糕在舌头上塌陷,可雕塑是为了留住永恒,我怎麽才能让人类那麽复杂的情感只凝固在那一刻,仿佛被爱神一箭穿心。”
“大理石是易朽的,他是永恒的。”
如棠写得断断续续,太过于入神,以至于商柘希推门走过来他才猛然惊醒,如棠匆匆合上本子,收在抽屉里。商柘希穿着浴衣,走到他身後了,带来一阵芬芳的香气。商柘希拿起他的一把头发,说:“你在干什麽?”
如棠说不出来话,扭头看他,正要猜他有没有注意自己的动作,但商柘希的注意力在他湿润的头发上,说:“不吹干就开着窗吹风?”
“哦。”
商柘希这才看他一眼,伸手把手指擦在他脸颊上,抹上了一道冰凉水痕,像是泪痕。如棠别过脸。商柘希关上窗子,拿了吹风机又回来,站在如棠身後给他吹头发,说:“十点了,不困吗?”
“困。”
在很吵的嗡嗡声里,没人再说话。
如棠很想擦一擦脸,留下的水痕让他觉得瘙痒,像是真哭了。但他毕竟没哭,风太暖和了。
“等你忙完这次的展出,我带你去香港玩几天。”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之後,商柘希对如棠下了一个通知,他站在那缠吹风机的线,从镜子里看,表情挺平静。
商柘希空了手,倚在镜子旁往里看,如棠和他在镜中对视片刻,移开目光看镜子外的他。商柘希还是只看镜子。如棠知道他为什麽说,在这里他们说不出口,眼线太多了顾虑太多了。商柘希想要他们坦白一切,并一起承担。
可到了外面,他们管得住自己吗?
“爸不会同意的。”
“别管他了。”
“你没想过,如果他知道了会怎麽样吗?”
“我也不是第一次做错事。”
如棠沉默看他,商柘希靠在那,依旧看着镜子。乱糟糟的桌子上放着五花八门的颜料丶摊开的书丶一杯没喝完的牛奶丶管状润唇膏,以及放食物的托盘。商柘希穿一身黑色,仿佛融入了房间的阴影,只有衬衫扣反着一点漆色,规规矩矩地扣到了脖子,像是被一只手掐住了无法回头。
商柘希伸手,指尖搭在冰凉镜面上,触摸到了镜子里的如棠。一开始只是碰到如棠的肩膀,之後又摸上了脖颈,最後是脸庞,仿佛他是在触摸一具真实的身躯,如棠一动不动,商柘希的手指也落在他脸庞上不动。
镜花水月,都是幻聚,但商柘希就是想抓住这一丁点幻觉。
如棠闭一闭眼睛,又睁开看他。如果他管不住自己,他就该把头偎在商柘希的臂膀上,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柔软的脸颊上,但他管住了自己。他们没有任何接触,仿佛这样就可以克制□□的渴望。
可商柘希的手指贴在他镜中的脸上,仿佛他低一下头,就能吻得到它。他再低一下头,就能任凭他探进他的领口,脱下衣服变得赤裸。如棠扭开头,站起来,装作要上床睡觉,他走得远了。
商柘希的手还贴在镜子上,贴着他小的身影。
如棠坐在床边,把枕头拍蓬松了。商柘希慢慢放下手,说:“我让医生给你开的药,你吃了吗?”
如棠说:“吃了。”
商柘希说:“你晚上应该可以睡好了,每天还是要坚持吃。”
如棠说:“我问了王医生,他说我前两天没睡好是因为rush药物的副作用,你为什麽没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