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打算好好地分析一下婚姻出现了什么问题。是的,他周同凯出轨了,可抛开事实不说,徐欢欢她就没有错?两个人一起去医院检查,生不出孩子是徐欢欢的问题,他甚至都没有因此对她发火,她还想怎么样,地位要多高?想窜到他头上去?要他去赔礼道歉?
怀着点闷火,下了班,还是把车开回了有德巷,说来也奇怪,那拎着茅台上门被他顶回去的赵斌也不来了,不知道又憋着什么馊主意,影响真不好……他回家潦草地吃了点冷饭,想着少年夫妻老来伴,徐欢欢难道不懂?他从没提过离婚的事情,那些萍水相逢推杯换盏的女人能持续多久,不过就是图个新鲜,他什么时候说过要抛弃她了?现在徐欢欢要抛弃他?该不是外头有人了吧?
周同凯睡下了,但总睡不沉,像是被魇着,梦境颠三倒四,总有什么东西压住胸口,喘不上气,好像走楼梯越走越窄,电梯不停下坠。睁开眼一看,世界好像另一场梦,火焰烧着了被子,近在咫尺,烤得他慌了神,连忙抄起还没被烧着的东西拍身上,仔细一看,火怎么这么大了!他奋力穿鞋跑出屋子,看见了通天的大火,想要往外跑,猛地想起了什么。
这是个好机会,有些东西——烧了可就更有余地了!他飞跑出去,从车上拿下公文包,怕赶不上这趟火,回过头冲进院子。
火已经烧到了院子里,他铤而走险,为了让公文包出现在它该出现的位置,钻进了火场中,门已经被烧变形了,漏出个大窟窿,他把公文包塞进去,刚松了一口气,看见袖口又被烧着了,连忙拍着火,匆忙地后退两步,不知道哪里来的什么硬块把他绊了个趔趄,翻了个身,一手扎进了一团烧着的塑料纸里,塑料沾在皮肤上,烧起几个大泡,还在源源不断地烧着,他不停地把手在地上蹭着,两只脚挪动着往外跑——大门廊被烧塌了,轰然砸下来。
姜二楚的喊叫声终于刺破了黑夜,蹒跚着的老太太走出院子,惊慌地抬头看,望见了那场大火。
好像是一场极大的巧合,又似乎是有冥冥之中的意志作祟,一墙之隔,她这边毫发无伤,那边已经成了火海。
她从家里拖拽出长长的,昝文溪给洗澡的水箱灌水用的胶皮软管接在水龙头上,打开水,把水管从墙头抛了过去。
李娥的门锁没锁,她不知道,火已经把门烧酥了,一胳膊顶开,火焰猛地往后退了,她走到院子里,从墙头拽下那流着水的水管,手指抵住水管口,水流喷射出去,火焰都躲开她。
红灯笼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铁丝,空空的壳子落在地上,被火焰舔了又舔,门板掉了下来,窗棂也掉了下来,露出里面的人影。
昝秀贞把水喷向人影,看见了是坐在炕上的李娥,李娥怀里抱着一具焦尸,李娥面无表情,像另一具焦尸,却还能说话。
李娥喃喃地说:“叫我死了吧。”
昝秀贞端着水管冲进火里,火焰一分为二,让出一条路。老太太用水管兜头浇了李娥一身,可李娥好像早已被烧化了,仅维持个人形而已,被水浇了就开始坍塌,皮肉扑簌簌地往下掉。
昝秀贞调转水管,看着她怀里的那具尸体,劝李娥说:“她已经死了,放下吧。”
李娥却抱得更紧了,焦尸和焦尸的脸颊贴在一起,皮肉就黏连着,成了有两张脸的怪物。
“要是来生能投个好胎……李娥,放下吧。”昝秀贞劝说着,自己也泪眼婆娑起来,命运怎么对她这样,她好不容易才睡着,她不去看,不亲眼送,就没有失去的命运。为什么总叫她看见自己的孩子们死得这样凄惨,没有人形,她不想看见,为什么她耳背,不叫她眼瞎?
“我造了杀孽,我投不了胎啊……”李娥的尸体依偎着昝文溪的,李娥是死是活,昝秀贞不知道,如果这样的人还能活——皮肉都被烧透了,哗啦啦地散架,被烧焦的肉皮变成炭,像下雨似的往下落,胳膊上的骨头还抓着另一具尸体不放,昝文溪爱上的是个什么人?是个疯婆娘,你说不清她是爱还是绝望,昝秀贞没办法对李娥说任何重话,只期盼曾经说过“我给你养老吧”的李娥能再安心些,要是自己说“好,你给我养老”,李娥是不是就不会死?
只是假设,昝秀贞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她对李娥说:“李娥啊李娥,你死了还对我说话,死的感觉好受不好受?要是死了能好受一点,我也跟着你去了!”
李娥想要回答,但她终于彻底死了。
再度看见鬼门关,有两个鬼差押着她的脖子,牵着她在路上走。罪孽太重了,她越走越沉在泥淖中,如果没有鬼差搀扶,她早就被埋进去了。她说,灰飞烟灭是不是就是去受刑?她还能不能再见一面昝文溪,死的时间相隔不久,昝文溪的死是地府害人,不是理所应当的,她说着话,鬼差回过头:“你等着吧。”
等着?是什么意思?李娥被鬼差拖着,终于走进了鬼门关,回过头,望见了一片漆黑的海,海上隐约有个人坐着,她看不清,被按着低下头,就听见了对她的判决,内容她都听见了,却不理解其中的含义,好像对方说的是另一种语言,其中玄妙,无法说出。再抬起头,她已经被牵着走进了另一个地方。
是有德巷。
“你的灵魂会永远徘徊在这里。”
有德巷二号,门口还挂着春节的对联。
这是枉死牢狱,她要永远在此地徘徊。有德巷后头连着有仁巷,但在这里,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小小的巷子,头顶是不变的一片浓重的灰烟,脚下的土地也弥漫着散不去的火燎味。
押送她的鬼差忽然齐齐松开手,她已经做好陷进土里的准备,脚下一虚,扶住了墙。
左边的鬼差说:“你等着吧……”
右边的鬼差说:“你就要等到了……”
左边的鬼差说:“可惜这是惩罚……”
右边:“你将永远受苦……”
门忽然打开了,李娥呼吸一窒,刘文华靠着墙看着她,鬼差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她回头,赵斌贴着墙,朝她走来。
刘文华也朝她走来,掐住了她的喉咙,逼迫着她仰起脸。
啊……
她望见,在那浓重的灰烟中,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来一条扁扁的小船,小船上探出一张脸。
等到了。
啪嗒——下雨了,昝文溪死后的鬼魂在船上,漂泊在那灰雾中,渐渐不见了,只剩下那一滴雨,落在脸颊上。
明明有千般冤屈可说,此刻也说不出半个字。刘文华不是真正的刘文华,赵斌也不是真正的赵斌,她的惩罚是一遍遍饱尝自己的痛苦,唯有那一点指望,那一点,眼泪化作的雨,她推开刘文华,推开有德巷二号的门,院子里站着她的叔叔,她的婶婶,父亲,母亲,王六女,姜四眼,他们都看着她,回过头,那阴天一样的灰云好像从未漂过一艘小船,视线被遮蔽了。
一只手臂,两只手臂,她母亲哀嚎着,所有的不知道哪里来的鬼哀嚎着,抓住她的脸,往下拖拽,拖拽着——
黑夜亮如白昼。
这场火到底怎么回事!昝秀贞没有见过这样有意识的火,绕着她,不把她这个老太太烧掉。在她说完之后,火焰也倔强地不肯烧她,好像有人下过命令,宁可把李娥烧成炭,彻底塌毁,也不沾老太太一根头发。
风还在吹,可火却不动了,除去早就塌了的有德巷五号和东边的一号,剩下的这三个院子,都成了一片废墟,姜二楚的哭声也止息了,断断续续地抽噎着,不知道她逃去了哪里。这一场安安静静的火焰烧着,不再扩张地界,它就要烧,要烧透,要烧干净,把每一寸地方都化成灰——昝秀贞看着李娥成了焦尸,出门去找姜二楚,看见门口趴着的昏迷的小孩。
昝秀贞从李娥的屋子里用簸箕装好了那一团被烧化的骨头,有些骨头是昝文溪的,有些是李娥的,她把它们都埋在了杏树下面。她也顺手救了姜二楚,也终于见到了她的父母,忙忙碌碌地把孩子接走,连句道谢也没有,姜二楚回过头,昝秀贞在门口看着小汽车,也看着她,姜二楚上了汽车,和她的父母一样一言不发,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天之后,昝秀贞又开始捡垃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