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拖得极长,由外面的灯光照进来,拖至谢翊的身边,又被黑暗吞没。谢翊眼皮未动,垂首坐在原地,呼吸轻浅,如一座石像。
“殿下。”来人道:“魏廉已经行刑了。”
谢翊不语。
来人娓娓道来:“皇帝已撤回张家罪名,恢复张家生前荣光,张岩已拿回旧産,随时等您吩咐。”
“孙文远等人皆被入罪,或革职或流放,当年冤案翻案,属下等人已开始在京中散布消息,很快,大家都会知道真相。”
“皇帝没有起疑,事情过去多年,并不知您还活着。”
“殿下……”
周青退开一步,恭敬地低眉睡目,看着谢翊在长明灯前上了一柱香,从静室里走出,垂下的眼神火热。
魏廉是二十馀年前的旧案主谋,张家遗孤击响鸣冤鼓,带着当年的证据重翻血案,而今魏廉人头落地,此事便已了结。
当年,前太子被诬陷滔天罪名,他不肯认罪伏诛,于是发动宫变,後自裁而亡,身後东宫僚属也被牵连,拥立前太子的官员们如张大人等被判罪抄家,还有少数旧部辗转逃脱,四散各处。
前太子端慧仁德,礼贤下士,旧部们早知他清白,却苦于群龙无首,寻不得线索澄清。就在要放弃时,眼前这位太子遗孤出现在衆人面前,在尚且稚嫩时收拢旧部为他所用,而今终于等到翻身一日。
他好似有神明指点,又或者聪慧过人,身在慈悲佛寺,却纵观全局,将所有人人心玩弄于鼓掌之中,令京城风云变幻,算无遗策,完美地为当年冤案翻了案。
已故的前太子身上冤屈尽洗,旧部们也从这位太孙身上看到了重振旗鼓的希望,按照计划,等为前太子沉冤昭雪之後,他们就会辅佐太孙殿下登临帝位。
当百姓们想起前太子当年的仁德时,也会为他生前的遭遇鸣不平,更会觉得眼前的太孙殿下才是正统的继承人!
可这番计划,却被叫停了。
叫停的不是旁人,正是太孙殿下本人。
他说已无心荣登大宝,叫大家就此散去。
事到如今,眼见曙光照亮,怎能就此放弃?!
那帝王之位,本就该是他们殿下的!
周青握紧拳头,不甘地道:“殿下,臣等静候殿下差遣!”
谢翊不理,走出了供奉长明灯的宝殿。
屋外不知何时刮起大风,骤雨疏狂。
吹进来的狂风将殿中的长明灯火凌乱,谢翊赤脚踩在冰凉的石砖地面,淡青色的僧袍衣角猎猎扬起,他迎着冷雨拂面,冷峻的目光穿过雨幕,眺向雨雾之後的远山青翠。
世间万物笼罩在骤雨之中,黑云盖顶,狂风卷地,零落的枝叶被吹起,卷向天边不知何处。
亦如他此刻,心魂漂泊,不知归处。
自重生以来,他唯一要做的事情,便只剩下替生父沉冤昭雪。
他身在金云寺,却洞悉京城的一切变化,操纵着局势发展。而今旧案平反,生父的冤屈尽数洗去,自年幼得知身世以来後汲汲营营的目标达成,长明灯已添满灯油,他也没了目标。
曾经他身居于高山,好像伸手天地唾手可得。
後来从云端跌下,才发觉身如断梗,随波逐流。他知道周青想要什麽。
他们盼他能登上那个至尊无上的位置,为他们带来无上荣光。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趋炎附势为人之常情,只是重生大梦一场,浮华过往如梦境初醒,那些已不再是他想要的。
而他的归处……
“少爷!”
一个下仆急匆匆跑过来:“三少奶奶来了!”
谢翊顿了顿。
还没有回过神,他人已经朝山门的方向走去。
金云寺外,一辆马车栉风沐雨而来,停靠在门口。云芜被扶着走下马车,绣花鞋踩进地上的积水里。
虽然她一大早就出发,可天不遂人愿,半路便下起雨,路上泥泞难走,半日的行程一路走走停停,花了快一整日,到傍晚才到。
暮色苍茫,雨雾弥漫,凄风楚雨之中,半点天光隐在黑云之後,山中树影憧憧如鬼影森森。
云芜低头辨认着路况,忽而听身边椿儿激动起来。
“三少奶奶,好像有人出来了。”
她霍然擡头看去,就见金云寺门口走出一个穿着素淡僧袍的清瘦人影。
雨雾朦朦,人影绰绰,她看的不太真切,分辨不清来人是谁,却没由来的预感,肯定那是谢翊。
云芜的眼睛骤然灿烂明亮,如天光坠入其中:“夫君!”
她颊边下意识露出轻快笑意,接过椿儿手中的伞,提着裙角快步朝他的方向走去。
大风吹晃着伞骨,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她远远已经看见谢翊的身影,人近在眼前,却舍不得放慢脚步,催长勇气的思念越来越重,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被心里的急迫催赶着,连椿儿都追不上她。
她小跑起来,迈过长长的台阶,裹着一身风尘仆仆,欢欣地撞入了谢翊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