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你不要伤心
宋羡回到家中,于沙发上从黄昏坐到黑夜来临,他始终无法站起身来去开灯。
黑暗中,听觉与视觉更加敏锐。川流不息的车河与光怪陆离的霓虹灯组成不夜城,有光在侵犯他被黑暗包裹的地盘,忽明忽暗。
灯是被陈姣姣打开的,她不像为了约会而来,没有化妆,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一条浅黄色的长裤。裤子很长,只露出她穿着人字拖的香槟色脚甲。
他想问问她这个指甲什麽时候去做的,怎麽没和他说。
他早已习惯陈姣姣大事小事都要向他汇报,就连做指甲做头发这些小事都要发一堆的图片问他哪个好看,等他真的认真选好,她又只挑了自己觉得好看的去做。
她头发乱糟糟,显得整个人毛茸茸的,像个毛绒玩具。
“你怎麽不开灯呀,宋羡。”她的声音把他从深海当中唤醒。
宋羡对着她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陈姣姣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比他哭起来显得还要可怜。只听他说:“我爷爷去世了。”
事情不知道是怎样发生的,等宋羡意识到陈姣姣在哭的时候,她已经紧紧地抱住了他,在他怀中激烈地抖动了起来。
宋羡自己都没为爷爷这样哭过……他不确定,她是在为爷爷哭吗?为什麽。
陈姣姣哭够了,擡起头来问他:“这麽大的事情,为什麽你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呢?宋羡……”她无比痛苦,脸皱成了一团,抱他抱得更紧。她说:“宋羡……你不要伤心。”
宋羡感到自己的心狠狠抽疼了一下,但这不是一种指向绝望的疼痛,而是一种复苏。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爷爷的葬礼,一会儿是爸妈和宋宁,一会儿又在想,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人是神女丶是巫女丶是具有疗愈灵力的神秘女巫……
陈姣姣多麽神奇,让他想不由自主地抱紧。他竟然对一个小小的丶毛绒玩具一样的女孩産生了依赖之心。
是那种他唯恐避之不及的纠缠与依赖,他最害怕的那种东西。肌肤与肌肤总是交缠在一起,连衣裙与男士衬衫都被打湿後绞成绳状缠绕在洗衣机,从不放垃圾桶的卫生间被她专门放了一个用来丢化妆棉与带血的卫生巾。
此刻他渴望这种纠缠与他永远融为一体,生生不息。甚至不止这些,在未来,她的体内也会长出他的血肉,往後馀生他们永远有着共同的羁绊,永不分离。
就算没有也没关系。只要陈姣姣就站在那里,散发着她小动物一般令人安心的生命力,只要她在,那就可以。
他终于真实地感受到爷爷已经离他远去……他现在只有两个地方想去。一是陈姣姣温暖的身体,二是那晚那个幽深而又温馨的梦境。
无论是陈姣姣还是爷爷,他们都会对他说:
“宋羡羡儿,你不要伤心。”
*
宋清淮的葬礼办得隆重至极。
家人围坐在一起的那个下午,奶奶捧出爷爷收在抽屉里的铁盒,拿出存折,给大家交待爷爷生前早就安排好的遗産分配。
虽然死亡来得突然,但宋清淮近几年常常觉得人有旦夕祸福,他了解老伴优柔寡断的品性,为了不让她在大事来临前六神无主左右为难,他每年都会不嫌晦气地交待一遍自己的“後事”。
彼时宋羡的奶奶总是不置可否,啐他一句,说:“咱们俩谁先走还不一定!”
而宋清淮总是笑着说:“我倒想走在你前面,我这人怕麻烦,我可不想处理你的後事。”
没想到一语成谶。
奶奶手指摩挲着爷爷的宝贝铁饭盒,和宋志诚以及宋雅美说:“你们爸爸说了很多次,他是共産党员,死後一切从简,丧事千万不可铺张。”
然而宋志诚悲伤之馀,却自动略过这句话。他大张旗鼓几通电话,联系各方亲戚朋友,摆明了想要“大办一场”。
岑州是个小城市,亭园附近更是管得不严,没有禁止大操大办红白事这一说。出殡那天,宋志诚找了一帮人来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宋羡冷眼旁观一切,只觉父亲像个跳梁小丑般表演“孝道”,但轮到他出演的时候,他也并未拒绝。
作为长子长孙,宋羡负责在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前披麻戴孝,捧着遗照。而宋志诚举着黄帆走在最前。
开道时一串长长的鞭炮让人震耳欲聋,这些天他闻足了各种“烟火”味。蜡烛的味道丶香的味道丶还有燃烧锡箔纸叠好的金银元宝的味道,原来人间烟火不仅仅是竈台前那一缕饭香,这种死亡带来的烟火同样也是。
宋志诚不知在哪找到的丧葬团队,所有仪式都做到了十足十。繁冗的跪拜仪式後,还要在唢呐声中“走仙桥”。一群不知是亲戚还是朋友家的小孩一哄而上去抢仙桃鲜果,抢到了则寓意着“多福多寿,长生不老”。
一切都像一场闹剧,而宋羡身处闹剧的中心,却无力挣脱,只得跟随衆演员们演下去。他看到父亲在硕大的香案前烧香祭拜,额头上因为磕头而沾染了地上的尘土,他却故意留着没有擦掉。
他总觉得这并不是自己和爷爷真正的道别,道别应该是安静的,肃穆的。而不是他作为长子长孙在豆腐宴上为亲戚朋友发烟敬酒,礼貌谈笑。爷爷从未在他面前讲过“一切从简”这件事,但他想象的出爷爷交代这件事时的神情和语调。
他和爷爷真正的道别在那个安静的梦中,只有他们祖孙二人,爷爷对他放心不下,而他想追却又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