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前车之鉴
春雨纷纷,催生万物。春潮之後,埋藏嫣如体内那关于“情爱”的种子经历润泽,迅速发芽丶生长,在她的脸绽放灼灼桃花,不施粉黛,也能自带两颊绯红。她更无心读书了,心思全系在情郎身上,目之所及,皆可七拐八拐绕到他身上,看见卢天问,她在心里嘀咕夫子讲的课不够风趣,不够能天南地北地旁征博引,一点也比不上嵇老师,没劲透了。哎,爱与欲太浓稠,如猪油一般凝结在眼上,让自投情网的小姑娘看不清一个事实:嵇明修的学问,也是夫子授予的。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嫣如倾慕嵇明修的才华,也让她开始审视自己的渺小,自卑于自己的渺小,并时常为此失落哀伤,孩子气地问:“您为什麽会钟情我呢?您那麽聪明,那麽富有,为什麽您不喜欢别人,喜欢我呢?”而嵇明修,只会抚摸着她赤裸的玉臂,温柔反驳:“不,你并不是一无所有。青春干净,又纯真貌美,这是你最大的好,是我把所有画都卖掉,也换不来的好。”
他语气恳切,发自肺腑——这是实话,不是他胡诌。他已是不惑,四处游历,浮沉数年,看惯风月,五花马,千金裘,美玉美酒,已是见怪不怪,只有美人,他无法厌倦忘怀。从前他年轻气盛,向往高贵端庄的同龄淑女,而如今年岁渐长,他的皮肉松弛,四肢发福,却愈发贪恋刚成熟的美人肉体。酒,越陈越香,女人,越年轻越动人。尤其是十五六岁,上好的芳华,这一时期的少女,每一个都那麽鲜活丶天真丶烂漫丶不谙世事,每一个都崇拜他丶仰慕他,不像他同龄的夫人,经时光的打磨愈发精明城府,哄不过也骗不得,男人无论说什麽话,落到夫人的耳朵里,仅仅得来句“呸,下作的玩意,龌龊心思瞒得过旁人,可瞒不过我”。
嵇明修自诩雅士,审美也不落俗套。朋友们喜欢美人,只一味追求盘靓条顺会来事,但他不一样。扪心自问,论相貌,货真价实的嵇夫人凤眼修眉,顾盼神飞,相貌在他那些所谓的“红颜知己”之上,可惜,他独独钟情于身材赢弱丶平面大头的模样。削肩细腰是扶风弱柳,圆脑扁脸是白脂玉盘,不算饱满的胸脯,则能有足够的留白任人遐想。他逐渐老去,而这样的身体却那麽青春正好,他又羡慕,又嫉妒,嫉妒到俯在这种稚嫩的身躯上汲取养分,用她们的美好浇灌愈发枯萎的自己,并且借用她们的皮囊,套上自己的魂魄,绘在纸上,变成流芳千古的画卷,与画中美人,永世长存。若她们开始凋谢,他便像侍女丢掉房中的枯花般,直接挥手丢掉枕边的姑娘,再寻觅新的,如此一来,鲜花永远盛开,少女永处芳华,他的心也一样,永远二十岁。
嗟乎!人生三年内有一佳人足矣!
嵇明修曾仔细比较过,上一个姑娘是比嫣如精致不少,可是聪明过头,心比天高,爱他多过爱银子,分开时非要闹得好像他十分薄情寡义一样;嫣如仅中人之姿,最大的好处在于她不好看书,只爱好吃的菜肴丶好看的衣裳丶好戴的首饰。除了介于成熟与不成熟的玉体,她还搭配不谙世事的脑子———噢,这更是难能可贵。人人皆知,洁白无墨的宣纸,是最适合用来作画的,而至纯至净的少女,是最适合用来培养成完美的“入幕之宾”。嫣如将他视为最学富五局丶才华横溢的男子,他更能肆意地作为一个“老师”,挥洒墨迹,培养嫣如无限接近于中年儒生心中最欢喜的模样。譬如他说男人爱小狗般乖巧顺从的女子,嫣如也能缩起双手,盘腿在地,下巴垫在他的膝盖上娇滴滴半吐出舌头,向他表演“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当他说颜如走路姿势不够雅观,男人喜欢看女子婀娜多姿地行走,嫣如便喊着要学起小碎步。嵇明修找来一条白绫,系她的双腿上:“嫣如,你得学会捆着腿走路,这样迈出的步子显得温柔丶端庄,真正的士族小姐儿时都会这样练习行走。”
“真的吗?”嫣如半提着裙摆,别别扭扭地挪动脚步。她并不喜欢被束缚不得自由的感觉,没有大铜镜照映,她也能感觉如此行走,摇摇摆摆,像一只唯唯诺诺的大白鸭子。然而听到这属于真正士族贵女的标志,她宽容起来。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若她赶紧不开始学习贵族礼仪,以後跟嵇明修出席宴会岂不是丢人?想到这,她坚韧起来,注意步子,挺起胸膛收紧腹,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存语堂厢房的地板,而是铺着红绸的石阶,她再一次幻化成典雅的贵妇,一步一步登入权贵的宴会,艳压群芳。
捆住双腿的白绫,在尤嫣如腿上是助力登堂入室的阶梯,而在郑姒蕊腿上,就变成了困住行动不得自由的枷锁。她皱着眉头在房里走三两个来回,便再也受不了,赶忙坐下解开:“你妹妹小时候要这麽走路吗,也太可怜了,我可受不了。”
卢之岭笑道:“没办法,女子要走出娉婷袅娜之态,用白绫捆着腿才好学。”
郑姒蕊嗤之以鼻:“都是你们男人不钻研学问,整日显得发慌,就这麽折腾出这些玩意折磨女子。真的好看吗?我不觉得,一点也不舒服。”
卢之岭无可奈何:“没办法呀,你往後嫁到我们家,见我的父母,也得迈着这样小小碎碎的步子不是?你这麽聪明,咱们早些学这些礼,我爹娘肯定喜欢你。”闻此言,郑姒蕊也不由得双颊潮红,啐道:“呸,谁要做你家媳妇。”
这样的话说一次两次,是爱侣间的打情骂俏,若说上十一二次,只会让卢之岭烦躁不安,逼着郑姒蕊回答:“我爹娘已经修书问话来,想以我妹妹的名义邀你去我家坐坐,你真的不愿?” 郑姒蕊不看他,支支吾吾:“啊,也太快了,这一去,我最近的课要怎麽上?哎,我的功课写完了,你快帮帮我看看。”
卢之岭厌倦她永远顾左右而言他,接过她手上的册子放到一边,又强调一遍:“你先回答我,我好知道怎麽回他们的话。”
郑姒蕊皱着鼻子,拿回册子:“你妹妹的名义也不好啊。为什麽我要早早去见你的家人,这本不合乎礼法,既不是亲戚,又不是故交,金陵跟京城这麽远,哪有姑娘巴巴到婆家去的。你别再同我说这些好不好,还有一年半就开考了,我不想应付这些事。你知道,当女官是我从小最大的盼头,我得全神贯注准备。”
“你今年十五,准备一年半,考完试十七了。做女官,成亲得辞官,辞官的前提是在任上做满三年,届时你都多大了。你又是金陵的考生,考上了也只能在金陵任职。咱们不然别考了,成亲了我带你去京城,再把你爹娘一起接过去,你不用那麽辛苦也能过好日子,这不好吗?”
卢之岭循循善诱,却叫郑姒蕊别扭:“为什麽不考?我说了,我当女官不仅仅是为了过体面日子,用女官身份擡高身价,再卖到富人家里。你喜欢我,不就是觉得我有抱负有志向吗?怎麽现在又希望我做你的菟丝花呢?”
你一言我一语,免不得再起口舌之战。不过这次闹得比往常更严重些,吵得一向文质彬彬的卢之岭头竟说重话:“你看不上我卢家的银子?你如今脑袋上身上脚上,穿的戴的哪样不是我花卢家银子!”郑姒蕊脸红脖子粗,不甘示弱,直接取下簪子掷向卢之岭,然後脱了外裙鞋子,一齐扔到地上,大喊“老娘不稀罕”,散发光脚,衣衫不整,怒气冲冲回寝室去。
他俩总在书院花园丶藏书阁会面,自然早早被多人发觉关系,经此一战,不少同学亲眼瞧见郑姒蕊满脸泪痕丶衣衫不整,一时书院内上至学生下至仆奴,无不津津乐道。前头闹僵的人,也能暂放恩怨,连着三四天聚在一块吃饭喝茶,只为了点评此事,顺便交换之前卢丶郑二人谈情说爱的情报。
嫣如在这事上後知後觉。一来她心心念念同嵇明修相会,每夜陪他钻研怎麽画自己,又陪他钻研怎麽会周公;二来对郑姒蕊截获了心仪的猎物愤愤不平,多有埋怨。直至此事发酵再发酵,让甘姚带着一群同学,下课路上主动拉了她问话:哎,嫣如,听说那夫子的侄儿卢公子,定了亲,你打听到他那亲家是谁没?”
嫣如云里雾里:“哈?真的吗?他不是跟姒蕊好吗?”
同学们面面相觑,孟祺皮笑肉不笑:“你俩不是好姐妹吗?怎麽,她连这麽大的事都不告诉你?”随即,七八个同学凑成圈,像骆驼反刍一般,将卢郑撕破脸,卢背着郑早早定亲等等前因後果,翻出来嚼舌根子,还不忘根据时政利病,时贬针弊发表自己的重要讲话:
“早说了,他们看似郎才女貌,实则身世不等,过不到一块。”
“确实,卢公子这样的人物,肯定娶的是高门贵女,哪能跟穷秀才的女儿在一起。自古以来,婚嫁之事讲究门当户对,你们看夫子那麽喜欢她,也没舍得让自己儿子娶她不是?”
“哎你们说,郑姒蕊也奇怪,钓到这样的人家,她做个妾室姨娘都算高攀,怎麽的,卢之岭要求她做夫人,她竟然不愿意?”
“你有点过分了这话,除了皇帝的小老婆,正儿八经的人谁愿意当妾室啊,何况郑姒蕊,山顶上流出来的水都没她清高。”
“我觉得吧,卢之岭可能一开始就当跟她求个乐子,也没打算真娶她,否则哪那麽快啊,刚吵完架,没几天,订好亲了?”
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嫣如听罢,倍感五味杂陈,一方面暗骂卢之岭虚僞,一方面恨她泥巴糊不上墙,抓不住金龟婿,一方面暗笑郑姒蕊现在丢了恋人,又被当成茶馀饭後的笑柄。今夜,嫣如不用去存语堂,嵇明修有事外出,提前给她送了些果子解闷。她瞧见里头有盒会仙酒楼的蒸饼,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起身将饼子端进姒蕊的房里。
郑姒蕊一反常态,不在看书,早早缩进被窝,听见嫣如进门,才微微起身露出满脸泪痕,强忍哭腔招呼:“你来了。”
嫣如拉过张椅子到床头,放上蒸饼跟房里的茶壶,一屁股坐在郑姒蕊身边:“怎麽闹成这样,连饭也不吃。你别憋在心里,快同我说说。”
郑姒蕊长叹一气,泪在眼中盈满了淌下来,将枕头打得更湿了些。她擦了擦脸,平复思绪方才开口:“同她们在外头传的差不多罢。卢之岭前些时日劝我别去考试,我心里不快,跟他吵上一架,还把他送的首饰衣服扔了。他连着五六天没找过我,我气消後想着,自己那日多少有些过火,去他房里找他道歉,不曾想发现他的家书,才知道他上月便开始同父母商量订亲。吵架当夜,他便修了信,同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跟一个四品大臣的女儿订亲。我又吵起来,这厮怪我迟迟不商量婚事,他已经快到娶妻的年龄,只能自己做打算。现下,他怕是正在采买聘礼,等着运回京城罢。”
“过分!你凭什麽受啊你。”嫣如同仇敌忾三秒,话锋一转,“不过你也是,嵇老师不说了吗,过刚易折。你这人就是这样,他说的也没错嘛,读书考学哪有嫁人舒服,你偏要跟人家斗嘴,闹成现在的局面,自己也难堪。”
“怎麽连你也这麽想啊——”郑姒蕊擡高音调,却懒得争辩,“算了,我好累……还有过刚易折不是嵇老师说的,老子说的。”她恹恹地缩回脑袋,想到嫣如提到“嵇老师”三个字,再起了身子,正色道:
“嫣如,经此一事,倒是教我明白了,肉食者鄙?我看是卑鄙的鄙。普天之下的男子——尤其是纨绔子弟,在追逐情爱上是最精明不过的,也是最薄情寡义的。相好时,再粗鄙丑陋,也能甜言蜜语夸成天仙下凡;不好了,纵然是花容月貌丶惺惺相惜的人,也能抛诸脑後,再去寻下一个,别说眼泪,鼻涕都不会为你流。高兴了送金送银满不在乎,稍有不顺意,说花他们钱又不乖不听话——好笑,一不是父母二不是师尊,说的话又难听死人,凭什麽要我听他的。整日海誓山盟丶指天画地的,咱们当真了,以为真能拿捏着他们,其实一转身,人家连後路都铺好了,厌了你烦了你,回头又是一条平整的康庄大道,吃亏的还是咱们。就像现在,明明是他的错,外头的人却只嚼我的舌根,笑我贪多嚼不烂,又想当女官又要吊着他。唉,这世上,终究是女人多吃亏,更何况咱们还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嫣如,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你往後定要记着今日的我,若哪日要和什麽王孙公子周旋,得留心一些,别同我一样遭人哄骗,又被耻笑。”
哼,你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我可跟你不一样,我是权臣之後。嫣如暗自反驳,掰下一块蒸饼塞进郑姒蕊嘴里:“行了行了,你一整日不吃东西,怎麽还有力气说这麽多话呢?吃吧吃吧,先吃再说。”
只听,门上传来“笃笃”两声,来者原是师母身边的贴身嬷嬷,说要请郑同学到房里帮忙抄佛经。郑姒蕊推脱自己身子不适,乱头粗服,不好面见长辈。嬷嬷道:“夫人一定要郑同学去,我也能等。郑同学,快收拾罢,咱们好快点去回话,你是做学生的,可不能让师母亲自上房间寻你啊。”
既如此,郑姒蕊不得不起身更衣梳头,憋闷着到了老师的院子。屋内没有师母,只有卢夫子坐在书案上,面色发暗:“郑姒蕊,怎麽连学都不上了?病了就请大夫,没病就起来听课,一连两日窝在寝屋里不吃不喝像什麽话?我这是书院!不是你家!想来念书的多的是,你若不想念便走,别占了位置。”
郑姒蕊闷声:“我的确是病了,请假的条子也递到您手上了。没必要请大夫,我躺几天就好。” 卢天问恨铁不成钢,厉声道:“同老师说话,头也不肯擡?年纪不大,碰上点事闹得跟天塌下来一样。郑姒蕊啊郑姒蕊,你穿了几天新衣服,就忘了从前的旧衣服吗?”
慈祥温和的夫子语气过于暴躁,惹得郑姒蕊抽噎起来:“夫子,我不是忘了读书的事,我就是忘不掉读书的事,才跟他闹到如此田地。我也想静下心读书,可我一出门,外头的人都在笑我,我是全天下的笑柄,我受不了。”
“唉——”卢天问从石雕卧狮的镇纸下取了一封书信,示意郑姒蕊接去,“为师清楚你的为人,你非池中物,并非外人眼中那麽不堪。为师从前想过,你的天资,在金陵考试做个地方官员,实在有些可惜。若考上了再一点点熬到去京城的机会——嗯······你家里无靠山,有些渺茫。因而为师早早替你联系了京城的旧友,让你到京城念书,届时以京城考生的身份参与女子科举,好有机会直接留任京中。本打算月中休假前再告诉你,好叫你父母商量。眼下情况如此,还是早些让你知道,再许你明日告假好回家商量,如何?
郑姒蕊速速丢了烦脑,瞪大双眼:“多谢夫子!夫子对我的恩情我此生难以回报!”
卢天问道:“不重要,若你和父母同意,便快些收拾东西啓程。一个女子单独上京城不安全,为师替你安排了,你就在十日後,跟随之岭的船去罢。不用担心有人说闲话,我让伺候师母的嬷嬷陪你去。”
郑姒蕊心情刚登上九重天,又跌入地狱,强压怒火,红着眼问:“夫子也要拿我取乐吗?他的船上是用来载聘礼的。”
卢天问正视她的双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对,我就是要你坐上他的船,看着他的聘礼,想明白想清楚,你这辈子要做什麽事,成什麽人,他若再来寻你敲你的门,你当作何决定。若这一路,你能想清楚明白了,那往後再碰着什麽,旁人再说什麽,都耽误不了你。”
郑姒蕊紧紧捏着那封书信,指纹摩挲着上头纸浆的纹路。房中的檀香钻进她的鼻腔,叫她身心舒缓,耳聪目明,再也没有比当下更冷静的时候了,郑姒蕊深吸一气,迎上夫子的目光:“好的,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