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再见爱人
有时候,嵇明修很怀疑嫣如的神志是否康健。被他采撷的少女衆多,哪个不是分开以後对他避之不及?只要他坦言不会纳她们做妾,不会另立门户叫她们做偏房,更不会休了戚凤宁娶她们做嵇府大娘子,她们便比他还担心旧事暴露,唯恐再度扯上关系,惹出什麽事端,毁了名声,失了信义,被千万个人戳着脊梁骨大骂一世,再嫁都成难题,更别说昂首挺胸丶清清白白地存活一世。
庄子曰: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已过不惑之年的嵇明修再读此句,大笑庄子温柔乡没呆过几遭。廉士重名?那也没有女人重呐!这世道待她们比待男子严苛多了,男人若是流连烟花柳巷,嫖了天再睡了地,末了收起心思,善待发妻,讲究起仁义礼智信,还能搏句“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美名。女人就惨啦,但凡行差一步,犯了同贞洁有关的错,那这人间即刻变得比阿鼻地狱还难挨。嵇明修深谙其理,面对那些家世清白丶单纯无知的小姑娘,愈发肆无忌惮。他把她们当作一捆柴,用师生关系搭个竈,以才华做火引,挑起她们对男子的崇拜,借一坛盛满情欲的烈酒,浇在上头,再用自己那颗灼热的心划出火花,点燃她们,燃烧她们,将冰冷严酷的时间长河化成一汪华清池,任他侵泡其中,享受青春丶欲望蒸腾出,舒展他日渐松弛的皮囊。
反正她们又不会闹出去,闹出去的也不怕。火势过头,要麽吞噬的是他们自己,要麽他的好娘子戚凤宁会出来替他灭火。
但嫣如,宛如一个骰子掷的七点,冷锅里跳出的热栗子,出乎意外,超乎想象。嵇明修抓耳挠腮,难以理解,把嫣如托人递来的信甩给小厮旺儿:“你给我看看,给念念,是我眼花了,还是她疯了。”
旺儿认字,流利道:“修郎,近日非常非常思念你。我的夫君为我开的当铺建成,想邀你来小坐一回——老爷,这写信还用大白话,的确是尤姑娘。”
嵇明修太阳xue的位置突突抽搐:“头疼,她不是成亲了吗?还找我作甚?”
旺儿道:“可能她真是想老爷了?打听到老爷最近在京城,所以就——?”
“那怎麽安排在她丈夫的地界上?做人疯了,也要有个限度罢?”嵇明修百思不得其解。虽说上次为了步义伯撩拨了她一回,但从那之後再也无联系。传言她嫁得很好,夫妻和睦,公婆疼爱,既如此,还要藕断丝连地寻自己做什麽?尤嫣如这个姑娘,着实是太黏牙了,为图新鲜嚼几口,她就粘在後槽牙上,舔到舌根酸软也不掉,伸手也抠不着,真烦。他拍拍大腿,哀叹:“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
旺儿识趣上前,替嵇明修轻锤双腿,道:“老爷,依小的对尤姑娘了解,无缘无故叫咱们去寻她,想来的确有所图谋,但在这麽多姑娘里,她对老爷也算情意深重,倒不会让咱们吃什麽大亏。我听说她如今的夫婿背後可不简单,在京城有些东西。若直接不去,既显得老爷小气,又怕·······他後头的人听到什麽莫须有的,耽误了咱们的生意。小的觉着,没什麽大不了!咱们且去会会,万一她那是件好事,等着老爷呢?”
“她能有好事?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嵇明修好笑,沉思片刻,还是道:“去就去罢,当着她夫君的面,量她不敢舞出什麽。”
他寻了纸墨提笔,回了她的话。两日之後,嵇明修如约而至,来到河畔那幢河畔旁最阔气的铺面。一进门,当铺的夥计夹道欢迎,笑容恭敬得有些谄媚,管事的领他钻进後院,来到一间装饰华丽丶香气缭绕的屋子,里头独独坐了个尤嫣如,浑身裹着绫罗绸缎,嘴角上扬,脸上每个毛孔都冒出让人发腻妩媚。到底外头还有闲杂人等,嫣如还是悠着些,只敢对他说:“学生尤氏,拜见嵇老师。”
从前若是旧情人在外头碰面,每回都能让他生出一种隐秘的刺激,仿佛在旁人面前同她们说话,能让他穿越千年,化身韩信,体会明修栈道丶暗度陈仓大获全胜後的快感。而今日,他竟没有丝毫惬意,心里发毛,生怕嫣如的丈夫已经得知他同嫣如的往事,安排有人冲出来揍他一顿。他没有接她的问候,问道:“你丈夫不在?”
“他不在,他特意将房间留给我跟嵇老师,好叙叙旧。”嫣如神情坦荡,倒显得小心谨慎的嵇明修有些猥琐。他左右张望,确定四周无甚异样,走了进去,单刀直入:“尤同学今日唤为师过来,所为何事?”
嫣如巧笑嫣然:“那我就直说了呀~您看,我现在这个当铺,看起来特好,特有气韵,对吧?”
嵇明修走马观花扫视一番,点头:“嗯······还行的,装潢虽显得豪横,也算雅致。听说你们生意也不错。”
“是不差,这些时日生意也好,从客人拿收了不少好东西。只可惜——”嫣如话锋一转,“嵇老师,您看,我同您认识这麽些年,瞧您画的画特别特别多,可回想起来,我手头上竟一幅老师的墨宝也没有······”
“啊?你想买画?早说啊,何必拐弯抹角。“嵇明修放下戒备,手脚放松,寻了个舒适的坐姿,翘起二郎腿,“你想订画,还是买我那现成的?价格,旁人通常是跟我娘子谈,你俩见面不方便,你直接跟兴儿谈罢,银钱这种俗事,我是不管的。”
狗东西,竟要跟我明着算账?真够小气!嫣如不满,撅嘴嗲:“嵇老师,你我曾情深意重那麽长的时日,如今还要这般,过了秤又过尺,算得一清二楚麽?”
嵇明修道:“那你想让我便宜些?也行啊。你先说,要现成的还是提要求让我画。”
“不是,不是,修郎,你怎麽不明白呢?”嫣如着急,称呼也换了,索性直接起身蹲到他膝旁,做出从前小狗撒娇的模样,扬高了头,压低声音,楚楚可怜,“修郎,你就不能不要我的银子,重新给我画一幅嘛。”
“什,什麽?”嵇明修没反应过来。嫣如仰头看他:“你以前画了我那麽多幅,如今我嫁做人妇,你就不能再为我画一幅,然後送我,当作给我的嫁妆嘛?”
真是离谱得好笑,嵇明修哈哈一声,道:“我?给你?送嫁妆?你自己听听,你听听这话好笑吗?尤嫣如,且不说咱们什麽关系,你中秋前成亲,如今腊月了,都快过年了,还你跟我要嫁妆?你真是,有点东西啊你这个人。”
嫣如瘪嘴。其实薛贾给了她一笔银子,专用于跟嵇明修买画,可她想中饱私囊,伸手向嵇明修要个免费的,自己吞下那笔银子。既如此,只能跟嵇明修讨价还价:“修郎,你说,我做了你好久的丹青神女,带头来你连幅画都不给我,我多难过呐。你以前说,你的私章由戚凤宁管着,所以不能乱送我,我都懂,所以这麽些年也没伸手同你要过东西。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嫁人以後特别想你,经常想起咱们以前的事,可惜,咱俩此生无缘,我真的,难受,哎哟哎哟,难受,难受死了。求你了,修郎,你就给画我一幅罢,你给我画一幅,画我现在的模样,当作我下半辈子的念想。好不好嘛?”说罢,嫣如费劲眨巴眨巴眼睛,硬是挤出几滴泪水。
故人在前泪眼婆娑,饶是铁肝铁肺铁石心肠,也会为之动容,更何况是素来怜香惜玉的嵇明修?他赶紧扶起嫣如,让她坐回凳子:“你既知道,我的私章在戚凤宁手里,还来提这麽刁钻的请求。我的画素来都要有私章印戳,没有,等同于废纸一张,这是多年来我同我娘子卖画不成文的规矩。难不成,你还想要我给你一张不值钱的丹青?”
“我说了,只是要个念想。修郎,你便给我画罢,求你了。”嫣如悄悄牵住他的手,心想:不盖章便不盖章,反正我试探过了,薛贾那头不识货的蠢猪什麽也不懂,他得了你丹青肯定当宝供起来,也不会卖,只要有幅画给薛贾拿着吹牛摆阔,银子进了我的口袋,旁的事情,我可不管。
嵇明修沉思片刻,道:“行,我答应你,我给你画,不盖私章。但是你得答应我,画完了,咱们往後别再联系,绝不能像这回约着见面,你也别再跟我提什麽要求,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
没良心的种子,真真是个狗东西。嫣如心一横,答应他:“好。什麽时候能画?”
嵇明修道:“行,既如此,你明日妆扮齐整了,到我那别院里去——记着,跟你夫君一起来,别让旁人说闲话。”
他松口,她竟迟疑了,嘴里的话吐了舍不得,咽了怕撑着,仿佛坐回了花轿,一副疑疑顿顿的模样,叫嵇明修看了生出不安,忙道:“怎麽?你还不满意?尤嫣如,我待你已经比旁人厚道多了。”
嫣如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重新蹲回身子,巴巴望着他:“别去你那,我怕我想起以前在秋水书院旁边的屋子,叫人怪难过的。方才你说我这当铺好,你便在这画,行麽?”
嵇明修没有说话,挑了挑眉毛,轻蔑一笑:“尤嫣如,你原是在这等着我呢。想叫我画了你们当铺,让你们出去借着我的名字吹嘘你的铺子?嫣如,好些年不见,你跟以前大不一样,比聪慧多了啊。我拉了你来京城,你翻身做了贵妇,又叫我拉你夫君一把?你明算不是很差麽?怎麽算盘敲得这麽响,这麽好,别说我,我娘子在邯郸都听到了。”
她不一样?当然了,这不是托了他的福吗?因为他,她经历了一遭又一遭磨难,早就脱胎换骨,被戳穿了,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修郎,你心疼心疼我,心疼心疼我的名声,就在这画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别院里还养着另一个,她若见了我,我若是伤心了,指不定说出什麽瞎话,那多不好啊,伤了咱们的情分。我答应你,若是在当铺里画,我给你一些银子,如何?”
嫣如咬牙,决定将薛贾那笔转款分出二分之一给嵇明修。见她退了一步,嵇明修沉吟片刻,道:“行,我答应你,就在这画,你今夜按着我的习惯,布置一块地方,明日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