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虚与委蛇
夫妻二人盎盂相敲丶大动干戈,薛贾夺门而去。嫣如怅然若失,倚栏独醉,待回过神,才发觉已经整整三日未曾见过薛贾了。
丈夫带着隆儿和车马不知所踪,跟前只有善娟伺候。她脸上那几道嫣如指甲戳出的细长印子,渐渐结痂,从血红色退成的黑褐色,本称不上伤势,却因脸庞白皙,颇显触目惊心。姑娘都爱美,善娟心中埋怨,加之嫣如在她正经主子面前失了势,待这所谓的“娘子”更为敷衍。其馀下人平日里以善娟马首是瞻,见状,除一日三餐的伺候,嫣如旁的发号施令一律装聋作哑。
黛园的仆人里里外外多至七八,嫣如竟寻不见一人说话,寂寞非常。而没有车马,她出也出不去,偌大的园林成了华丽的囚笼,她是豢养在里头的金丝雀,早已被剪去了羽翼,纵然笼门大开,她亦飞不出半步之遥。
第八日,翻不转身子扭不转腰;第十日,称得上一句天上裂缝,日月难过;第十四日,依旧等不来薛贾,嫣如濒临发疯;待到第十八日,她嚼着厨房搪塞的饭菜,清汤寡水,荤的没盐,素的太咸,喘气恰似吃苦瓜蘸黄连,不得不强行镇静,思索起将来的打算:如今自己在京城里没有个依靠。虽有郑姒蕊丶文悦两个闺阁挚友,到底并非血亲,想来难以彻底依靠。既然薛贾之前捧着自己,皆因那胡扯虚妄的名门之後丶绣庄东家身份,那不如再使劲,造出一个?
嫣如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妹妹尤嫣宝的身影浮现。
竟忘了她!细细算来,嫣宝此时有十有一二,也该到了入学读书的年纪。若将她接来京城,塞进观砚书院里,花个三年左右的时间勾搭上好人家,十五岁时学期结束,即刻嫁入豪门,那自己岂不成了另一个豪门大娘子的家姐,同新的高门大户沾亲带故?届时,仗着嫣宝的三分薄面,还有谁敢欺负自己?
不过,将嫣宝接来京城容易,要她同自己住着黛园便是,可如何安排她去学堂,又是件极苦恼的。上回霸占田家的玉镯,薛贾信誓旦旦同她发誓,能去同史老爷开口,打点嫣宝入学的事宜,嫣如满心扑在史老爷奖励她的那副金头面上,分不出半分心思操心妹妹念书之事。现下同薛贾闹成这般,估计·······
唉,嫣如拍着大腿,痛恨自己是笔筒子眼里观天,狭隘过头,悔不当初。
为着此事,嫣如愁苦不已。好在烦恼虽折磨人,也麻痹人,心里有了惦记的事,速速忘却时间几何。当马蹄作响,震得园子里的雀鸟受惊纷飞,薛贾大摇大摆进了黛园,嫣如茫然发觉:
转眼间,整整一月过去,盛夏悄然而至。
薛贾黑了些,胖了些,没骨头似的躺在榻上,衣袖间隐约钻出些酒气和脂粉香气,轻轻一嗅便能看见前夜,他是如何在青楼瓦舍里左拥右抱,乐酒酣歌,醉倒温柔乡。自己地盘上染了别的尿味,狗尚且憎恶暴怒,以至狂吠不止,更何况人呢?嫣如颇久未见丈夫,一瞧他这副酒囊饭袋的模样,摸摸消瘦的面庞,恨不得将薛贾挫骨扬灰,混进酒里,自己也快活快活。
嫣如经了一月的苦,深知她在薛家无势,只能卑躬屈膝讨好薛贾,方可快些脱离此等窘境。打碎牙往肚里咽,她挤出一个微笑:“官人,这些日子可让为妻的好想。”
薛贾哼唧一声,脚踢掉鞋子,一伸,架到嫣如腿上抖抖。嫣如下意识要扒开,顾念自己当下的局势,生生忍下,回忆起新婚时哄他的招数,舌头一顶,蹙然娇笑:“官人的脚有些茧子,待我来替官人修修脚,舒服舒服。”
薛贾闭目养神,微微点点下巴。比起他的脸,脚稍微显得没那麽丑陋可憎。嫣如伸手从架子上摸出器具,半拥着他的脚,细致绞着几个趾头上肥厚的指甲,修剪难看到极致的鸡眼:
“滴——滴——滴——”
薛贾半眯着眼,看妻子一副奴颜婢膝的奉承相,大悦,脚往她胸前和颈脖怼。嫣如半迎半拒,捧着他的脚调笑,嘴里咯咯咯念着“官人小心,剪子划上了”。遭了嫣如的欺骗,他差点要抓她去见官。然,这些时日浸淫青楼,花容月貌的女人见了几遭,倒也相通了。尤嫣如虽有千万般不好,到底占了“听话”和”有名“这两大好处,足以够他拿捏住,替义父做事。
薛贾大手一挥,捏着嫣如的屁股,道:“我说了,我不是个爱拈酸的,更不是个小心眼的。尤嫣如,过去的过去,我不同你计较。前些日子忙,今日来接你出去逛逛。邵衙内同他那新婚娘子要来当铺里坐坐。那女的从小习画,点名要看看丹青神女,你赶紧,收拾收拾干净了,随我去。”
嫣如顿悟:忙什麽忙,蠢货知道要忙些什麽?原是他早将自己抛诸脑後,若非外头的人要想见她一面,恐怕自己还不知要做多久的牢。她磨磨牙,并不敢再多言语,果断起身梳妆,乘上久别的马车,往城里疾驰而去。
当铺还是老样子,什麽都没变,又好像里外都变,或许是为叫宾客如归,薛贾在後头的荫凉屋子辟了处专门藏酒的地,闹得当铺不像当铺,更似饭庄。沏好茶,备好果子,邵衙内的车马姗姗来迟,款款下来个体态丰腴丶珠圆玉润的美妇人。邵衙内笑道:“好些时日没见着二位,这便是内子杨氏。”
薛贾行礼作揖:“见过杨娘子。咱们的确好些时日没一块寻乐子,邵衙内大婚,怎不叫我们,我备了好些贺礼,都没能送给您,如今全在房里了,走时候记着拿。”
杨氏同邵衙内相视一笑,不接他没趣的问题,冲嫣如道:“想来这位便是传闻中的丹青神女,尤娘子罢?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非凡。”
嫣如膨胀,自认为在丈夫面前更得脸,行了个礼,回了对方奉承的话。四人进了那会客之室,焚香品茗,谈天说地。杨氏说自己同薛衙内属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闻嫣如和薛贾在婚前便情投意合,她颇为羡慕,想听听二人的故事。嫣如捂着嘴娇笑,拍拍薛贾:“哈哈哈哈,没什麽的,你说说罢。”
薛贾正襟危坐:“害,杨大娘子不知,我同我家娘子,那崽金陵丶崽观砚书院那块,可算是一段佳话了。两年前罢,那时候我还没认识她呢,在家里看书,忽然天上掉下个纸鸢,上头画了个姑娘的相,看的我心里跟被雷劈一样——太美了,我当是天上跌下的仙女。後来,我去了步义伯的园子玩,在那碰着了她真人,一见倾心。然後我们在那聊了一整日,谈琴棋书画,谈古今中外的奇闻轶事,发现我俩真的,志趣相投,那个词怎麽说来着?”
嫣如接话:“相见恨晚。”
薛贾抠着头皮:“对对,相见恨晚,然後,我邀着她去了我管的的马场,我俩在那定了终身。後来,我便去了她家提亲。啧啧,她不仅是嵇大画师的丹青神女,也是我心中的神女。”说完,搭上嫣如的手,轻轻握住,夫妻两个相视一笑,眼神里说不尽的情意绵绵。
杨氏惊叹:“二位真真是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
“嘿嘿。”薛贾拍拍嫣如的大腿,道:“娘子,我新得了好酒,在酒室里,你去取些,咱们同邵衙内好好喝上一盅。”
“哎!”嫣如应声,扭着出了门,心想:狗东西,放着外头的一堆人不使,偏偏叫我去,不就是因为人家不爱搭理你,只想问我的事同我说话?把我支开自己出风头,呸!夥计们在前头忙活,後院空空,嫣如气鼓鼓推开酒室的门,只见里头打了个架子,陈列七八个酒坛子,旁边的藤竹编的小柜里放着干净的酒盅丶酒杯丶酒瓢。嫣如找了个坛子看起来最贵的,打开,带着花朵气味的酒香扑鼻,忍不住尝了口。甜辣的浆液滚入,腔喉内升腾一阵暖意,驱散她积攒压抑在腹中的委屈,嫣如又将其馀的坛子打开,轮番尝过,无一不欢,心里闹了别扭:“这些好酒,喝一口少一口,寻个便宜的给他们喝好了,贵的我得留着自己快活。”
嫣如将所有坛子闻了一遍,个个都称得上琼浆玉液,打哪坛子她都不舍。偏巧发现个陶罐子被独独扔门边,上头贴着“花雕陈桂酿”。嫣如掀起盖子,轻嗅,玫瑰和桂花混合发酵,竟生出清冽气味,她舔了一口,眉毛皱成团——
她自小在家帮母亲外婆料理家务,同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擅庖丁之术,果断猜出,如此呛人,不是饮用解渴的美酒,而是去腥增味的料酒。
嫣如计上心头:反正那两个人一看,从小娇生惯养,什麽好东西没尝过,不差我们当铺这一口。我且拿着它去,唬他们喝了便是。”她打好酒,扭着回了会宾室,巧笑嫣然:“我们酒室里好酒太多,挑了许久,才选出来这盅。”
邵衙内问道:“噢?我闻此味虽浓烈,但似乎并非上等佳品,可是有何深意?”
嫣如道:“的确有。我觉得这酒吧,非常非常像我本人,就,看着清冽,还有股甜味,其实喝了才知道,特别······特别烈,跟我本人像极了,外表温柔娴静,其实很刚毅果断。”
薛贾并不知其何物,为显摆,假装附和:“对,真的,很好喝,甜甜的,很像我娘子。”
“噢!”杨氏因嫣如花里胡哨的说辞心动,命她随行婢女斟了一盏,眼睛亮亮地饮下,辛辣只呛咽喉,柳眉拧巴成团:“啊!好辣!”可怜这大家闺秀,为了礼节,不得不硬生生咽下盏中所有,强颜欢笑:“嗯,不差!”
嫣如笑道:“是吧,真挺好喝。”
邵衙内看他娘子神色,急忙使眼色叫婢女斟茶冲冲杨氏的喉咙,再不敢饮用,稍稍抿了小口,假意附和几句好话,便称自己夜里有公务,面见上司,不好带着酒气。倒是薛贾,将邵氏夫妇言不由衷的夸奖当真,当场畅饮起来。四人各怀鬼胎,虚与委蛇了一盏茶功夫,邵衙内意兴阑珊,作势告辞。待上了马车,邵衙内虚虚搂着杨氏,道:“今日见了那丹青神女,觉得如何?”
杨氏笑:“出阁前看家里的藏画,我当她真是什麽超凡脱俗的仙女呢。气质的确显眼些,不过到底中人之姿,还不如嵇明修自家媳妇美。想来那画里的神韵,不过是嵇明修套着她的皮囊,安上自己的魂罢了。”
邵衙内爽朗:“她可得意。老师,弟子······哈哈哈,薛贾这个绿王八。嗨,倘若真非池中物,哪能成了婚,还整日将嵇明修的挂在嘴边呢?我说了,到底是个俗物,你偏不信,非要亲自来看。”
杨氏道:“各人有各人的品貌气度,俗不俗物按下不表,她也太轻浮。一个未成婚的姑娘,还是个女书生,才见了男人一面,便跟着他出门远游······啧,啧啧。还有这薛贾,面上看着体贴,哪有大丈夫在外人面前可劲使唤自家妻子伺候客人的,真够小家子气。郎君往後少同他们往来。”
邵衙内哄道:“娘子多心。若非史老爷的面子,我当真不愿同那薛贾往来过密。娘子全权当那是只花果山出来的猴儿,摆在身边,久不久寻些乐子便是。”
送客,薛贾唤夥计收拾满桌狼藉。今夜无需赶回黛园,且在城内薛府歇下。嫣如寻了机会,谄媚一番,说自家在黛园一月闷久了,撒娇哄薛贾许她用车,到外头去一趟。薛贾同贵人玩笑,心满意足,又想去趟青楼看看相好,巴不得嫣如不在跟前,大手一挥,准允。
天色不早,郑姒蕊闷在库房中,啪啪啪敲着算盘。有一笔税款,账册上的数据清晰,佐证合理。可她左算右算,查了整整三日,仍不觉明朗,宛如置身荒野,面前标注地标丶指示,与手中地图相应,丁是丁,铆是铆,却因过于分明,不合常理,只觉夜间深处迷雾而不自知。
她一向自诩算学不差,曾经给同学家里看账也是得心应手,菜碟舀水,一眼看到底,怎麽这次竟生出这样的异样?
正沉溺其中,忽而外头的吏员敲响库门,吓她一跳:
“郑大人,您府上有人来传话,说是薛府的新妇尤娘子在等着您呢。”
【碎碎念】:郑大人的扫黑反贪小支线即将上映!
嫣如对薛贾的情感很复杂,不能单单用“爱”还是“不爱”下定义,不过俺创作的时候有个小设置,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嫣如叫嵇明修“修郎”,叫柳襄“柳郎”,但是她从来没有唤过薛贾“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