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美梦成真
佩岚的脂粉抹得厚实,随着眼睛和嘴巴上扬,最外那层的粉微微咧出缝隙,像泡过雨水丶年久失修的墙壁,涂漆皲裂,粉簌簌掉落。不过无人在意,京城来的媒婆依旧把她和女儿捧到天上,院中,十来箱的聘礼整齐划一,排列得气势如虹,两只大雁声音嘶哑却张扬,惹得整条巷子的人,走过路过都要驻足停留,跟站在门口桃树下的嫣宝说:“尤二姑娘,你家姐姐好福气啊,提亲的阵仗,比旁人接亲的阵仗还大。”
作为小姨子,嫣宝与有荣焉:“我姐姐可是丹青神女,这样的福气除了她,谁还能享得到?”
今日,是薛府向尤家纳吉的好日子,也是尤家女人们此生所有幻想的至高集合处。世事荒谬,她们祖孙三代皆不同姓,却在骨肉里流淌着同一份血液,纵然钱氏佩岚恨尤康恨得锥心,仍能“尤氏”的蓬荜生辉趾高气昂,宛如金刚化佛,神气更加,喝口茶都要扬扬脖子。
嫣宝亦然,她悄咪咪瞧过那些箱子,里头首饰一件比一件金贵,全是没见过的样式,叫她忍不住先暗自在心里挑起要戴哪个丶配哪身衣服才好。前些天,母亲开始计划将她送去秋水书院念书,书院的夫子摸出七七八八的借口推脱,母亲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正想着去官府闹一场。巧得很,姐姐又回了家,这一次她带来薛府要提亲的喜事,母亲即刻大变脸,比见了糠的猪还乐呵,火速忘却送自己读书的事,拍着她的肩膀嘎嘎笑:“嫣宝,咱们终于今日了,秋水书院算什麽,往後你姐姐姐夫带你去京城念!”
念不念书,其实无所谓的。母亲说得好,能靠轻松嫁人过上的日子,何必辛辛苦苦考女官呢?重要的是去京城。姐姐去了京城,先是跟才过子建丶貌赛潘安的柳大哥哥好上,现在寻得个财大气粗的夫婿,她自小被夸比姐姐美,就是胖了些,若自己若能瘦成姐姐的身材,再去京城,肯定能拿下个集柳大哥哥跟薛大姐夫于一身的男人。
嫣宝下定决心,溜进房里朝母亲斩钉截铁发誓:“娘,跟外婆说,往後做饭别做我那份,打今起我每日只吃两餐,夜里一个果子。”
“好好好,行行行。”佩岚抽空糊弄她,手里眼里满是嫣如试嫁衣的活计。作为金陵首屈一指的绣娘,她对这身京城来的嫁衣有些不满:“这布料,确实好;但是这刺绣,没几块啊。”
嫣如吸紧肚子,努力让腰带勒出纤细的腰身,吊着气,抱怨母亲眼光庸俗:“娘,这年头人家都讲究清减,谁还喜欢绣大片大片的花啊。您别光顾着给有钱人绣花,也得多看看人家时兴的款式。”
“我不管,哪有绣娘嫁女儿,嫁衣上都没几多花的。你脱下来,娘给你绣在袖口多绣些。别管京城兴什麽,无论哪朝哪代,绣花多的衣服才叫值钱。这薛家真好笑,装斯文人搞这种,要不是他们的聘礼这麽多,我真要骂一句抠门扮穷鬼。”佩岚抱怨一通,看见嫣宝半躺着嗑瓜子。这一年,嫣宝个头窜得飞快,长长的腿吊在床边,身形显露出少女的弧线。她拉拉嫣如的袖子,煽动道:“来,乖女,趁这回你妹妹在,咱们再好好说说,你是怎麽撩到薛贾的,让你妹妹好好学着点。”
嫣宝踢踏挂在半空的脚:“娘,已经听好几遍了都。姐,我想听你是怎麽跟那个柳大哥哥好上的,那个更有意思,我去了京城也要跟美男轰轰烈烈,好上一场,嘿!”
像夜间的风吹动烛火,嫣如眼中的光黯然稍纵即逝,再次亮起时,狠狠地将眼里藏的鈎子扎向嫣宝:“小浪蹄子不要脸,一个女儿家小小年纪就发春。男人好看有什麽用,好看是能吃还是能喝。”
嫣宝发出蚊子般的哼哼唧唧:“好看能亲······好看好睡·······”
佩岚拉架:“真够服了你们俩,旁人两姐妹亲亲热热,你俩倒好,小时候大家小时候吵架。嫣宝,姐姐说的是,男人好看没用,关键是有钱,还得会用钱疼你!来,嫣如,好好教教你的傻妹妹。”
嫣如骄傲地扭了扭肩膀:“没办法,娘,一开头的事她学不来,我可是去步义伯园子才认识的他,您那乖女尤嫣宝哪有那本事?後来事她倒是能学着点。就是那时吧,我们书院里有个女同学,跟我说薛贾接送我那辆骡子车不是他的——那女同学姓文,她爹是四品大臣,她说的挺可信,我一听就急了,直接冲上去找他对峙。结果他见我生气了,第二天在书院门口那守着,就等着见我呢!可巧,我跟头一天的女同学出去逛街,出来瞧见他。我不想理他,他就死乞白赖靠上来,我俩去哪家铺子,他就硬跟着去哪家,我那同学买什麽,他就给我买了双倍。”
佩岚道:“听听,嫣宝,你听听,这招叫欲擒故纵,哎——假装生气,不理睬,然後男人自然为你慌了阵脚。娘跟你们两姐妹说了,愿意给你砸钱花的就是真有钱,真疼你!”
嫣如又道:“娘,我不是假生气,我那时是真生气了——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他那天给我买了好几块缎子,还有两串镶宝石的璎珞。我一看,他也算有诚意,便饶了他。不过我是个姑娘家,不好主动问他几时来金陵提亲,只能等着咯。结果跟他约着见了三两次,他都没同我说他家里决定几时来咱们家提亲。我就塞给他贴身伺候的小厮几两银子,问问究竟,原来他因着我,认得我那个姓文的同学,转身想跟我那同学好去了。”
“啧啧啧!”佩岚把牙缝里的肉丝砸吧出来,“嫣宝!你听听!你记着!娘说了几千几万遍!这世上所有女人,你们都得防着!你们以为她们愿意同你们叫朋友丶对你好,其实啊都是嫉妒你们,想从你们手里夺食呢!这世道上只有你们娘亲丶外婆丶还要你们两姐妹能真真正正对你们好!”
嫣如头点如鸡啄米:“可不是嘛。我说呢,薛贾本要跟我在秋水书院的同学结亲——姓易那个,她外公从前是咱们金陵的通判,後来她跟一和尚跑了。我一想,前金陵通判的外孙女,都差点嫁给他,那这家底能坏到哪去啊!指定是我那姓文的同学,想从我这将他抢了去,才同我说他那骡子车不是他的。我急了,又耍了些手段······”嫣如欲要开口,怕妹妹学了自己看家本领,连忙揭过,“又把他哄到手,还让他即刻跟他来跟您提亲,急不可耐要将我娶回家呢。采纳以後,他急匆匆置办了这些,紧赶慢赶弄来这些聘礼,发来金陵。他说要打理京城的生意,如今忙完了,亲自来金陵跟您请期题日!”
“很好,当断则断,该下手时痛快!”佩岚道,“哎,嫣宝,听到没,姐姐这些招数,你要学着,懂?”
嫣宝瞅见外头进来个人,打断她娘喋喋不休:“娘!郑大人来啦!姐!郑大人来找你了!”
嫣如望出去,郑姒蕊这个穷惯的,享不来富贵,至今没习惯带着仆人出门,独自一人提了好几样东西,进来,同院子里来尤家道喜的人打了招呼,跟作为长辈的钱老娘丶尤康行礼,敲响嫣如房间的门:“嫣如,是我,能进来吗?”
“哎哟哎哟,郑大人大驾光临,我们怎能不许您进来?”不等嫣如回应,佩岚热情开门,顺带着拉走嫣宝。屋里只剩嫣如和郑姒蕊二人,同柳襄劳燕分飞之後,郑姒蕊来找过嫣如好几回。嫣如不愿见她,她怕郑姒蕊的口才太好,若是同她做策论大道理一番,自己後悔怎麽办?富贵不仅显中求,还得心无旁骛地求,她不能後悔,不能动摇,咬牙坚决不能见郑姒蕊——哪怕她知道郑姒蕊一定是站在自己这边。郑姒蕊见证了嫣如和柳襄的所有,象征着幸福甜蜜丶才子佳人的往昔,她光站在那,什麽也不用说,无端端便会冒出动摇的念头,加剧这段嫣如在这场献祭中承受的痛苦和悲哀。
算下来,昔日形影不离的好友,竟已有小半年没说上一句话。尘埃落定,嫣如才敢从铜镜里,窥见郑姒蕊的身形:“千日拜佛,一朝添丁,今儿个我终于美梦成真,你给我买了什麽贺礼?有没有会仙酒楼的蒸饼?我馋了。”
郑姒蕊没有回答她,只问:“真是那个薛贾?”
嫣如道:“嗯。”
“你疯了吗?你是吃了八十斤酒醉了,还是被疯狗染了疯病?”郑姒蕊不可思议,“薛贾啊!我们去铁槛寺烧香那会子早见识过了,那就是个披了鸡毛的癞蛤蟆,戴花的屎壳郎,从粪坑里爬出来的螃蟹,你如今要嫁给他?易彬家里都拒绝的亲事,你为什麽要接过来?!”
“别说易彬!易彬才是疯子!她才吃了八十斤酒,她才被疯狗传染了!”郑姒蕊一把刀子插在嫣如心上,她尖叫着站上道德的制高点,反驳道,“天底下有谁像她,放着好好的亲事,自个跑去跟穷和尚过苦日子,被人笑话。我知道你跟柳襄好,你想骂我辜负了你的好朋友。郑姒蕊,你别太偏心!”
郑姒蕊痛心疾首:“我从为因我跟他的关系站在他那头,他是好,可他也有缺陷。你的亲事,你的情爱,都是你的自由。若你寻个比柳襄更好的,我自然为你开心,可我不能接受,你选择的是薛贾?他为人行事甚至不如柳襄。我知道你是为了什麽,这值得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柳襄无论如何,待你的情谊还是真的呀。”
“你还说你不是说客,我才刚收了聘礼,你怎麽知道往後的时日,薛贾待我不好?你瞧瞧外头的东西,那麽多,那麽威风,这还不好麽?非得全天下的女子,都得同易彬那样,闹逃婚,闹私奔,追逐所谓的情爱去过穷酸日子吗?哪有这种道理!”
“当然不是!易彬的选择并非一定正确·······算了,咱们不说她,就说眼前的,嫣如,嫁汉子别光看他对你,也要看看他如何对旁人呐。过日子是要跟他最差丶最不堪的一面过。那薛贾最不堪的那一面,也太不堪了·······”
“大道理一篇一篇,说得好像你嫁过人。”嫣如梗着脖子打断。她不愿再听那些道理,背过身舒展双臂,嫁衣宽大的袖子扬起,绿色的绸缎上无刺绣,平整光滑,阳光下如水光潋滟,一晃,一漾,美得人眼晕,“你等着吧,老天爷最会写话本子了,从今以後,我才是过得最好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