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驭夫有道
不费吹灰之力,嫣如稍加打听,寻到那家刘氏果脯店门口。铺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进门右手边上是个半旧的柜台,往里陈列两个约莫一人高的丶带抽屉的货架,店铺中央硕大的特制木框,分割出不同大小齐整的格,分别塞满乌梅丶话梅丶桃干等各色果脯蜜饯。看店的少年账房对完数目,用细麻布擦拭卖货称斤用的小杆秤。细长的影子从门口投落在面前的架子上,他感知有客,擡头笑道:“娘子里头请,您想要些什麽?”
“随意看看。”嫣如摆足长者气势,款款进门,东西满满当当塞整间屋,留下的过道仅够一人行。蜜糖的浓甜和果子的酸香融合,轻轻一嗅,口齿生津,嫣如才走两步,便吸溜吸溜丶吧唧吧唧嘴。
那少年听见,大方地用木勺舀了几粒梅子,递给嫣如:“娘子可以先尝尝,觉着好吃再买。”
嫣如毫不客气,抓过来塞进嘴里,咸味恰好压过梅子的涩,却未抢过酸的风头,吮吸,隐约渗出甘草馀香——
少年见她眼睛发亮,道:“娘子莫要看我家店铺小,可是开了十馀年。这些梅子果干,皆由我爹娘亲手腌制,十馀年的手艺,出了我家的铺子,您可再难吃到。”
“嗯——的确。”嫣如道,“在金陵的果脯铺子可找不到这风味,难怪尤嫣宝喜欢往你家铺子跑呢。”
少年面露疑色,嫣如坦白:“我是尤嫣宝的姐姐,你刘西昂,就是你?”
毫无准备,冷不丁亲姐姐寻上门,刘西昂如临大敌,手足无措,急忙抓了张纸,捡了三五样贵价的蜜饯,递给嫣如:“姐姐怎的突然来了?姐姐·······多尝些这个吧,这个好吃,还有这······”
他又添了几样,满满当当塞进嫣如手里。嫣如毫不客气,照单全收,嚼着蜜饯,逛着铺子,以螃蟹横行姿态,在狭小的过道里招摇过市:“你这地,有点小啊。”
刘西昂尬笑:“这地不是租的,是我家买的。开得太久,我爹娘怕换了铺子,老客们找不到地,一直没想再租间大的。”
嫣如擡擡眼皮:“啊~我并非旁的意思,就是好奇。我们家在金陵有个大绣庄,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摆,占了三两个大院子。所以还挺好奇,这麽小的地,竟能制这麽多货。”
刘西昂解释:“啊~啊~姐姐有所不知,东西都是在我们住的院里弄的,不在这。”
“原来如此。”嫣如笑道,“你说你家做了十几年的果脯?”
刘西昂谦逊而自豪道:“对,称得上祖传的手艺。不过一直都只有逢年过节,做来给亲戚朋友解馋的,是我姐姐,她觉得父母种菜太辛苦,想着可以开个小摊,给家里赚些零头,结果一来二去,倒成了家里重要的营生。”
“噢~你家是庄户出身啊——”嫣如尾音拖得长长,“农户,跟我们家不大一样呢。嫣宝同你说过麽?我们祖上出过大官,我跟她出自名门,可是枢密院院士之後呢!”
摸棱两可丶似是而非的门第之差听着唬人,刘西昂不知其中巧妙,陷入不安,左手指甲抠着右手指甲:“知道的,她经常说,她还说,姐姐您是哪个大画师的仙女?哎哎,那位画师叫什麽来着,哎哎······”
“啧,是神女,不是仙女,丹青神女,那画师叫嵇明修,当朝一画千金的画师,嵇明修。”嫣如斜斜瞥他,郑重其事地更正,心想:尤嫣宝什麽眼光,满脑子就是吃!送她来京城读书,隔壁便是国子监,不钓个监生,撩了这麽个没学识的文瞎子,连嵇明修都不知道,真够掉价的。
“对对对,嵇明修。”刘西昂不安得搓搓手,看着嫣如挺直腰杆,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知道,你同嫣宝很好,那可得珍惜她些。你是不知道,我这小妹妹多少人想疼,许多公子哥都想求嫣宝呢。比如前些年,东敬侯爵府的小衙内——”
“尤嫣如。”
用冷静强压颤抖的呼喊打断嫣如的话,刘西昂狐疑而快乐地迎上去:“嫣宝?你来了?你姐姐今日得空,来我这看看。”
“我知道,这不是叫她了。”嫣宝笑笑,拍拍刘西昂十指互缠互抠的手,“姐姐,你出来一下,你的东西我替你弄好了。”
嫣如咽了口水,清清嗓子,佯装镇静优雅,袅袅而出。姐妹俩一前一後,寻至处远离陈家铺子的鲜有人迹清净处,嫣宝忽然转身,掏出怀里的当票和银子,使劲砸向姐姐:“尤嫣如!瞎操的混咬舌根!你是疯了吗?!我跟姓邵的才见了几回?什麽事也没有!你瞎编乱造个屁!自个过了见不得人的日子,凭什麽来祸害我!”
嫣如忙将钱票揣进兜里,骂道:“尤嫣宝,我千辛万苦给你挣来的入学帖子,你来了京城,光寻这样的货色?庄户农人出身?卖果脯的?他除了皮肉好看,他有个屁!你要想嫁给小户人家,你早说啊!何必白费我的力气把你带来这,直接让娘在街头街尾给你挑一个便是!”
“尤嫣如,你有病,真的,你有病。”嫣宝唾骂,“我找什麽货色?那你又挑了什麽货色?我不像你,我找皮相好的,你找像貔貅的,大头大嘴没屁眼,只进不出,连置办衣服的钱都不舍得给你——噢,不对,貔貅还是神兽,你男人是金蟾!长得像癞蛤蟆,丑到能辟邪!”
竭力遮掩的不堪,被妹妹堂而皇之揭开,嫣如恼羞成怒,作势要打。嫣宝抓着她的手,啐道:“夹着那屄嘴,不敢骂你守财奴的婆家,来骂我作甚?与其管我,管管你男人罢!他不舍得给你用银子,省下的全拿去秦楼楚馆逍遥了。”
嫣如一怔:“什麽?”
嫣宝扯整身上的衣衫,嗤之以鼻:“谁不知道薛贾逮着机会便去喝花酒睡觉快活?你别不信,方才我从当铺回来还见着了。我那好姐夫在前头那条街的青楼里,搂了两个女人吃酒,黏黏腻腻呼呼的。你去罢,你去看罢。得空来摆弄我,不如瞧瞧他!”嫣宝骂痛快利落了,奔回陈家铺子同情郎好好讲讲话,徒留嫣如呆在原处。
嫣如不是彻底的傻子,她一直知道薛贾不安分,从来不在意罢了,毕竟哪个男人不爱花天酒地,跟狐媚妖精妖妖调调,她懒得吃醋。今儿个被嫣宝一提,倒叫她担忧:
“他去一回两回,我懒得计较。可钱都在这傻货手里,他想怎麽花怎麽花,倘若看上哪个狐媚子,经不住要给她赎身;或者跟她爹似的,偷摸纳了穷却略有姿色的,养在什麽甜水街糖水巷,然後弄进黛园跟她抢位子;或者干脆一纸休书,把她扫地出门,那可咋整?”
像是有双手,将她的心揪起来,凌空悬挂,嫣如慌慌张张,惴惴不安。她没去探探薛贾是否在青楼舞坊里,只往当铺里走——在又能如何,能进去把他拉出来丢尽柴房关着吗?关键是,往後得留住他,叫他的心放在她那。嫣如抓耳挠腮,秋水书院的雪姑给她算命时说,她是命格乃日丽中天格,起运早,易得贵人相中,须得奋发搏一搏,方可避免穷困潦倒。嫣如起初半信半疑,跟了柳襄後暂且不信好些时日。现下细细想来,贵人定是嵇明修;当过丹青神女,起运早,那也是事实;尽管薛贾骗她,但她当初放手一搏後,到底能住上大宅园林,成了朱门绣户座上宾,处在人生至高处。桩桩件件,皆应证雪姑的话实在灵验,往後,岂不是要穷困潦倒?
那可不行?!
既然如此,的确该听那雪姑主意,放手搏一搏。
怎麽搏?要个孩子吗?成亲颇久,肚子一直没动静。去年被王贤依逼着喝了大半年补药,直到瞧了个太医,方知其实是薛贾体内肾气虚衰。嫣如对孩子没有太大欲望,她承认自己是个吃不了苦头的懦夫,恐惧怀胎十月上吐下泻的痛苦,恐惧生産分娩的痛苦,恐惧照顾孩子的痛苦,更恐惧和丈夫貌合神离,让孩子成了第二个自己的痛苦——哪怕是她知道生了孩子自己在家里好过一些,她依旧无比抗拒。喝补药那些日夜,嫣如时常梦到自己有了身孕,猛不丁从床上跃起,冲进池塘里,蹲在岸边下了堆小蝌蚪。小蝌蚪一沾水,全变成了小小的蛤蟆,呱呱呱冲着她喊“娘”。她临水自照,自己亦成了蛙,咕呱咕呱叫。随即从惊醒,耳边没有蛤蟆,只有丈夫薛贾。
算了算了,慢慢来,孩子的事不能急。每个母亲皆有爱自己的孩子,尤嫣如爱孩子的法子,便是别让它轻易降生——就算是为了自己在薛府的地位,她仍不愿。
那如何才能既不用生孩子,亦可快丶稳丶定地揪着薛贾,莫叫他被人勾魂去?嫣如灵机一动:雪姑,是算命的,既然算命的能给我算出运势,那不妨,我再去寻个算命的问问,叫他们给我支支招。
她起兴,拐过俩路口,挑个算卦人颇多的小摊,强行插进前头,占去最前头那个农妇的位置,对着那蓄着山羊胡子的道士道:“大师,有没有什麽法子,能叫男人踏踏实实在我身边,别被狐媚子勾去魂?”
“有是必然有,只是起法有些伤身,通常——”算命道士皱眉,左手的食指搓搓拇指。嫣如听懂暗示,心疼兜里当衣物换来的银子还未捂热,咬牙露出一块:“够不够?”
“够够够。”道士欲掂掂银子,嫣如的手塞进怀里道:“你先替我想办法,若能成,少不得你银子。”
都好说只要给钱,道士告诉她:“你今夜,把你官人同你,你俩的头发和指甲取到,明儿个拿到这来。我回去给你做法,两日後,你再来这,我将符纸给你,回去塞到你跟你官人同住的闺房里。”
嫣如只得答应,依照道士所述,夜里小意温柔,替薛贾洗发篦发丶绞了手脚共二十个指甲,小心翼翼,连同二人的生辰八字包好,次日假借找嫣宝之名,出了黛园,躲过薛贾,悄悄塞给那道士。又耐着性子等上三两日,她如愿以偿,拿到符纸小人。
“舍不着孩子套不住狼。花了当衣服的大半银子,得了这麽个好东西,若能真让薛大傻子不养二房丶小妾,一心一意让我坐稳薛府大娘子的位置,那银子花的便是值!”嫣如自言自语,将符纸压到夫妇俩的床榻下,祈求玉帝老儿三清道人大发慈悲,叫牢牢锁在她身边,做她一个人的夫君,千万千万,别再外头弄出什麽狐狸鸡精,更别生下什麽小蟾蜍蛤蟆。
果然奏效,自符纸拿回黛园起,薛贾似乎老实不少,懒得往城里跑,窝在黛园里摆弄食物,给嫣如品尝。若是进城,必是拉着嫣如,连当铺也不去,仅待在薛府陪王贤依,似乎真洗手收衣,规矩言行,做个脚步不离尺寸,行动不差板眼的好丈夫丶好儿子。
嫣如喜上眉梢,感慨那道士道行不浅,施下的阵法颇有奇效,自己可真真是驭夫有术——江湖术士的术,驭夫有道——道家道法的道,她不禁对于神佛之事愈发坚信,翻箱倒柜,多凑出好几两银子,恭恭敬敬送到那道士手上,求了不少稳定亲事丶牢固夫妇情谊丶增强运势福气丶躲避小人残害的符纸丶香囊丶小雕像,压在床榻下,摆在妆奁旁,供在长案上。
薛贾看在眼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毫不知情,任她胡闹,仅在暗中抱怨:
娘的,前些时日秦楼楚馆去得太频繁,那日搂着红莺绿巧下楼出门,刚巧碰着娘亲。娘大发雷霆,扣去不少银钱,逼隆儿看紧我,搞得如今好久好久没能出去玩。早知道,那日睡午觉起晚些,多跟红莺绿巧玩会,再晚些下楼,别叫我娘看见,银子还能花得更值。否则哪用像现在,整日要麽闷在黛园,要麽呆在城里府上,看着尤嫣如神神叨叨,求神拜佛,烦死了。
【碎碎念】:人活一世,有信仰无可厚非,尊重一切心理和精神需求。但还是很想打开《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把马克思的话念给嫣如:一个人,如果想在天国的幻想的现实性中寻找一种超人的存在物,而他找到的却只是自己本身的反映,他就再也不想在他正在寻找丶应当寻找自己的丶真正现实性的地方,而是只去寻找自身的假象,寻找非人了。
念完了,俺去敲30s木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