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铜雀锁春
嵇明修惊讶,这丫头片子有段时间不用此伎俩,猜测嫣如待他心猿意马,于是除了课上撩拨,让仆人下山给自己采买菜肴时,顺便多买一份给她,也懒得再多做动作。今日她突如其来的示好,让嵇明修觉得饶有趣味,刚到座位旁想多聊上几句,贴身的小厮便前来打断:“老爷,下山的车马备好了,咱们得快些,其他老爷同那锦梦坊的两位姑娘,估计早开始等咱们了。”
“噢对,尤同学,老师有要事在身。”嵇明修才记起有约,只得同嫣如抱歉,然後压低声音侧在她的耳畔,“无妨,明日戌时不算晚,你来老师院里,老师给你讲就是。”然後匆匆离去,徒留嫣如一人留在堂内,咂摸他的话。
有姑娘,还是锦梦坊的?!啊,这可是金陵城内最大的妓坊,里头的姑娘能歌善舞,母亲常给她们绣帕子,嵇老师······莫不是要去狎妓?嫣如构建出妓人浓妆艳抹,在嵇老师左拥右抱下,曲意逢迎的场景,不禁一阵寒恶。转念一想,那小厮说还有别的老爷在,且嵇明修虽不及卢之岭年轻挺拔,有些壮硕,但平日里也算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不像是那种寻花问柳之人,叫风尘女子或许只是文人墨客相聚时,要提供点歌舞助兴,不一定是狎妓。对,没错,就是这样。
嫣如努力地说服自己,仿佛洗清嵇老师非猥琐下作之嫌,再和他私下来往便只是清白师生交流六艺,才不会那麽不堪,那麽令人生厌。
心,小鹿乱撞了一夜一日,终于在残月挂上树梢时,同学皆进屋温习後,嫣如梳妆整齐,握着自己的画,瞒过衆人出门去。书院里女学生们的寝屋建在东北角,而嵇明修居住的存语斋修在最西北处,离得远不说,中间还隔着夫子师母住的凝碧苑。夫子讲究两性避嫌,明里暗里告诫过学生,大家已到及笈之年,纵使师生关系,男女之间私下不宜多见,因怕夫子撞见生气,鲜有学生会前往此处。嫣如一路独行,只需避过两个小丫鬟,便惴惴不安地摸进存语斋。
内无小厮值守,只虚掩着门,嫣如一推而进。月光清晖,照映在影壁上绘的蝶戏桃花上,分明是春意盎然的画,披上薄纱似的月影,竟清幽孤冷起来。嫣如扫了一眼,跨进院中,青石砖地上置不少小鼓,细看才发觉小鼓是按一定的位置摆成阵型,那嵇明修正在站在院中石桌旁,挽袖作画,对月而饮,颇为风雅。他听闻声响,擡头笑道:“尤同学来了?”
“给老师问安。”嫣如行了个礼,走向石桌。她瞥一眼,那画稿描绘的是地上的小鼓,一时好奇,问道,“嵇老师,您不是擅长画人吗?怎麽今夜画起物件来了。”
“尤同学有所不知,那些鼓可不是个寻常的鼓。”嵇明修放下笔,将脚边的一个小鼓递给嫣如,“水色箫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因有绝色美人故事做为底色,世人多津津乐道那赵飞燕的掌上舞,而我眼中,盘鼓舞才是最好的舞种。”
“盘鼓舞?”嫣如捧着那小巧的鼓,睁大眼睛。
“盘鼓舞,缘起汉朝。那时的乐舞伎人会身着长袖之衣,穿上特制的舞鞋,跟随乐音,在木盘或者鼓上翩然起舞,及至回身还入,迫于急节,浮腾累跪,跗蹋摩跌,既是舞随鼓点起伏,又是鼓点随舞步奏响。我一直觉得对比的掌中舞,此舞对舞伎的要求更甚,得以刚劲展现轻柔,刚柔并济,需展现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之势,也需有小石潭中溪流如鸣佩环的婉转之美。”嵇明修的嘴吧啦吧说了一通,黄河之水天上来?嵇明修的嘴,比黄河流经关中时倾泻而下的大瀑布还滔滔不绝。嫣如对他的崇敬更甚:“嵇老师您真是博学多才,我以为您只懂画,没想到您对乐舞还这麽了解!”
嵇明修最是享受这些小姑娘,总是眼冒灿星地望着自己。但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再膨胀,他也会摆摆手道:“并非博学,只是比你多见过些人,多看几本书罢了。我知舞,亦是为了作画,你看——”他将那画纸向嫣如摊开,只见上头描了一座华丽高台,後侧浓雾之中,又隐约有四五层的暗红色高楼拔地而起,飞阁重檐,气势恢宏。高台两侧,铸有两只铜雀相对,作啼鸣之态,舒翼若飞。铜雀後方,高台中心,数只舞鼓整齐划一,细瞧,同存语斋院中那些鼓的位置一模一样。
嫣如惊叹:“这是哪啊,好美啊。”好像我梦中做了尊贵夫人,参加宴会的地方啊。
“邺城三台之一的铜雀台。”嵇明答,“去年我四处游历,踏遍我朝江山。行至邯郸,见了当年邺城三台的遗址。”
铜雀台?嫣如搜刮肚皮,想起郑姒蕊曾用一句相关的诗练字,此刻正好让她借来娇滴滴:“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哈哈哈,对,就是那个铜雀台。但相传铜雀台锁住的可不是大乔小乔,而是曹操那群美丽的姬妾。吾死之後,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着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穗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曹操曾在临终之际留下这样的遗言,要求他的姬妾与舞伎在他死後也不能离开铜雀台,每月月初与十五,对着他空空如也的床位跳舞,一直跳满整日,不得休息。明明是青春正盛的女子,只能如同玩物一样被上位者剥夺自由,苦练多年的美丽舞蹈不能为自己的而起,只能献给权力——而且这上位者还是亡故之人,可怜,可哀。因此,我要为她们做画,让她们的倩影穿越百年,在我的笔下绽放,让世人知晓她们的美,怜惜她们的美,而不是只能空对着床帐与灵位跳舞。”
嫣如感叹:“啊~描绘不曾见过的景象,那定是很难吧。”
“对,是很难。尤其是当下流行的歌舞,同旧时相差甚远,画出汉代风情的舞姿,真是难上加难。我踏遍千山万水,朋友帮忙打听,才寻到锦梦坊的两位姑娘,竟学过盘鼓舞,于是今日特地前去拜访,记录下那舞姿究竟多美。”言罢,嵇明修仰起头,对月朗朗颂诗:
“娇爱更何日,高台空数层。
含啼映双袖,不忍看西陵。
漳水东流无复来,百花辇路为苍苔。
青楼月夜长寂寞,碧云日暮空裴回。
君不见邺中万事非昔时,古人不在今人悲。
春风不逐君王去,草色年年旧宫路。
宫中歌舞已浮云,空指行人往来处。”
啊~真的,老师今日真不是去狎妓,而是为了去做这麽美好的事情!绢丝帕子擦洗过的瓷器锃亮光滑,嵇明修一番高谈阔论亦化成无形的绢布,不仅擦去嫣如心中对他因误会蒙尘的形象,更让他本圆状的身型变得愈发高大挺拔。君心向明月,妾心向郎君。嫣如崇敬而憧憬,仰视嵇明修的侧脸。他真的好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也好温柔,那麽出色又富有又高高在上的男子,能记着给她加餐,能为了前朝卑微低贱的舞技奔波劳碌,可惜嫣如念不出“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深”,只能将无限仰慕浓缩成一句:“嵇老师,您真的很厉害。您的这幅画也好,很美,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