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洞房花烛
大红色的缎面婚服衬托,站在点了香烛的高台前,比起新郎,薛贾更像这场婚宴里准备上供的碳烤香猪,安慰抱头痛哭的祖孙三代:“岳母,外祖母,莫要伤心了,岳母反正还能跟着我到家里吃酒,咱们快些上花轿吧。”
“对,对,咱们上花轿罢。”钱大娘收敛伤感,招呼佩岚和嫣如别耽误吉时。嫣如泪眼婆娑,费劲憋回眼泪鼻涕,取过绣着黄鹂闹春金丝边扇子,在衆人的注目下一步步迈向花轿。地上铺了毡席,赤色绣鞋踩过,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与卢之岭玫瑰园的闲话丶与嵇明修月下的盘鼓舞和丹青丶与步义伯繁园的闲庭信步丶与文悦哥哥的铁槛寺烧香,与薛贾在马场里的石板腥牛肉丶游湖告白,这些年,跟男人们的桩桩件件浮现眼前,化为一条宽阔平坦的康庄大道,被她踩在脚底,助她平步青云——噢,还有他,柳襄,他的英俊,琵琶,誓言,承诺,悲痛下的口不择言,杨柳般细细掐进去的腰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嫣如瞧了瞧身上的凤冠霞披,红绿相间,红是她那顶帷帽上的桃花红,绿是柳襄初遇那日身上的绿色袍子,灼热的红和生机的绿,惨艳的红和荒寂的绿,共同织造了身上的嫁衣——她祭奠了他们的情爱与时光,牺牲自己馀生的肉与欲,换来了这身嫁衣。
喜炮噼啪作响,锣鼓震天,金陵纳吉之日,郑姒蕊的声音似乎萦绕耳边:“值得吗?”
那顶雕花绘鹤的喜轿停在门口,顶部盛开一朵灿烂的金色莲花,四周坠下珠翠流苏串子,罩以赤色绫罗帷幕,如此仙品,能不值得吗?
扇子挡住脸,嫣如发自肺腑地笑了,钻进轿子,实木接成的空间狭小闭塞,没有窗户,虽铺了红罗茵褥,坐着也不舒服,还有些闷。开始还勉强能忍,轿子擡起,行至一段,乐手忽而变换了曲调,轿夫们不知哪生出力气,脚下的步子不在是四平八稳地踏在地上,而是随着古典节奏交叉跳跃,甩起了舞步,闹得轿子上下颠簸,轿子里的嫣如也上下颠簸,被高高抛起,重重落下,摇晃到七荤八素,眼花缭乱。手上的镯子和头上的坠饰随着起伏打在她的脸上,轿子里没有能扶手的地方,嫣如只能把扇子扔到脚边,胳膊支开,手死死抵住两壁,勉强寻到些平衡,顺势透过花轿里的缝隙问跟着轿子的喜娘:“为,为什麽这麽晃啊。”
喜娘从笑得欢天喜地的嘴里挤出话:“尤姑娘不知,薛夫人嘱咐了,花轿擡新娘子回家的时候,得行‘踩街’的规矩。据说这是关外的礼节,轿子颠簸得越厉害,新婚後的日子才越红火。往日要做人家媳妇了,姑娘暂且受着先吧。忍过这时,外来的日子更好过呢。”
嫣如明白了,呸,什麽踩街踩巷,那薛夫人定是看她对婚宴之事插手太多,特地给她个下马威,叫她憋在这小小花轿里,想吐不能吐,有苦不能诉。嫣如咬牙切齿,暗地里发誓:“得忍且忍,得耐且耐,不忍不耐,小事成大。老妖婆,我先吞下这口气,你等着吧,我将来要哄得你儿子对我言听计从,你吃的喝的,都得仰仗我的鼻息。”
晕晕乎乎终于折腾到薛府,轿子外头,薛贾下马行至轿门唤她出来,可嫣如软摊在藤椅上,娇息喘喘,三魂荡荡,七魄悠悠。薛贾踢了踢轿门,语调猥琐:“娘子,娘子,快出来与为夫拜堂!”
几个青年应是薛贾的朋友,配合他的猥琐浪笑:“你别光说拜堂啊,得说入洞房,颠鸾倒凤,新娘子马上蹦你怀里让你抱着进去。”
嫣如着实难受,撑着椅子使不上劲,勉强伸手捞起脚下的扇子,她想整理好些再出去。结果轿帘猛地被掀开,清新的空气灌入,薛贾的大脸嗖——地出现眼前。嫣如未得反应,薛贾已经钻进来将她拦腰抱起,硬生生扯出去。
轿子外头人很多,男女老少挤成一簇一簇,喜滋滋乐呵呵看着她。舞龙舞狮队拦在她和薛贾面前,扭了小段舞步,退开,青色的宽布条铺出一条通向薛府内里的路出现。前头站了身着红衫的男童,握着铜镜,面朝二人,一步一步倒退,引着嫣如跟薛贾前行。锦衣华服成了沉重枷锁,嫣如行动艰难,只能依靠薛贾漫不经心的搀扶,艰难地撑住满身装备,一步一晃,跨过马鞍丶门槛丶火盆,走入新房。
房间很大,一水的梨花木家具,竹制的屏风,素净的瓷瓶插着淡粉色的花朵,难以想象,行事浮夸嚣张丶恨不得掏出兜里银子砸人以证明自己财大气粗的薛贾,新房的装潢竟是文雅俊逸的风格。嫣如没能来得及欣赏一番,便连同薛贾被後头伺候的人,哄到架着新帐幔的床上“坐虚帐”。佩岚丶嫣宝丶郑姒蕊三人代表送嫁女方的家眷,分别同新人喝过三杯酒,退门而去。屋里的侍女端来水盆,伺候薛贾净手擦脸,更衣戴花,嫣宝和薛贾表妹在外头挽好当作“牵巾”的同心结,新人分别扯着彩绸的一端,倒退着出门拜堂。
新妇拜了祖宗,丈夫敬了高堂,夫妻执手对拜,此时,嫣如已毫无大姑娘成亲的羞涩和喜悦,颈上滴下的一个汗珠摔八瓣儿,连公公婆婆的模样也不愿仔细瞧,脑子里只有各式各样的累:头累丶脖子累,腰累,腿累,大篆的累,隶书的累,行楷的累,真的好累。她只想快些到新房里安安静静坐着,吃些糕点,慢慢等洞房撒帐之礼。
偏偏,好不容易忍到拜堂结束,还得听长辈们的教导。活在薛贾嘴里的义父坐在主桌的主位,叽里呱啦说了些祝福的话,薛府有生意来往的胡人商会会长,又叽里呱啦念叨一堆,听得嫣如头晕脑胀。可四周来的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任行却扇礼的胳膊举得酸麻胀痛,她也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疲态,只能假借娇俏侧头一笑,稍稍活动僵硬的颈脖。
薛府请了个上好的戏班子助兴,听罢折磨人的祝福,薛夫人心血来潮,邀请薛贾那义父点曲子。义父慷慨一挥手,将点头曲的机会让给新婚的夫妇。侍女端上戏班子的点曲单子,嫣如眼波流转,柔媚笑:“夫唱妇随,我都听夫君的。”她太累了,不愿有过多的动作思考,说罢,自顾自出神去。
“娘子既然这麽说,那我作主了。”薛贾点头,打开单子,愣住了神。戏班子为附庸风雅,那单子上用的都是小篆书写,薛贾认不得几个大字,又不敢在衆人面前露怯。他眉头微微皱起,半眯上眼睛,神色严峻,牙齿前後摩擦两个回合,仿佛在沉思家国大事,随意看中个字形毕相对简单好看的标题,短圆的手指郑重地礼单上戳戳:“就它罢。”
侍女捧着礼单退下,同戏班子的班主低语几句,班主不可思议丶难以置信地看向薛贾。
薛贾接收到他的目光,不知班主所意为何,还是撅嘴皱眉,坚毅地点头。
东家的决定,班主只能咬唇退下,吩咐戏子们开奏。胡琴咿咿呀呀响起,粉头姑娘拖着嗓音开唱:
我欲诉别离情无限,
匆匆怎诉情无限,
又怕情深一朝淡,
有浪爱海翻,
空嗟往事成梦幻,
只怨誓盟永留在脑间。
宾客们听罢,相顾无言,一片哗然。嫣如脸色大变,拽住薛贾的衣袖:“夫君!这是《分飞燕》,讲夫妻别离的曲子,咱们大婚之日可不兴唱这个啊。”
“啊?分飞燕?!”薛贾後知後觉,还没等他嚷,薛夫人赶紧叫大呼“停下”,埋怨班主:“你们怎麽做事的!来婚宴里唱戏,点单上还写了这种不吉利的曲子!”
班主无语:“那除了您家公子,也没人点这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