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宾一听媳妇二字,额角青筋暴露,一阵乱跳。常纪凌见他的模样只当害羞,低沉哈哈两声:“没关系嘛,连我这种糙汉现在瞅着你们在一块儿都不起鸡皮疙瘩了,你还臊什麽……”
“你……你……弄错了,我不要谁护着。”
“啊,我又弄错啥了?”
“因为我不是小媳妇。”
“呃,那你是……?”
“其实我是……”
沈雁宾冥思苦想半天,找不出更合适于对方理解的解释,好像选择就剩那麽一个。
“我才是相公……”
常纪凌有些迷惑地歪着脑袋看来,沈雁宾紧抿双唇,脸色明显不大服气。
过了好半天,黑脸汉子慢慢张嘴,仅发出一声困窘浓厚的“哈”。沈雁宾深吸一口气,压住心里翻腾的憋屈,好好开始解释:“而且谁说媳妇就必须要人帮衬才能过日子了?扶持是彼此都可以做的事情,未必单一边来干。”
常纪凌依然满脸木木,沈雁宾暗暗喟叹,以为是惊着人了,不过还是推心置腹地说下去:“狄校尉常护着我,我肯定也护着他,都是自然而然的。就你非按世上俗套分清上下,总忍不住挂嘴边乱讲。以後能不能……能不能别把平常的夫妻那些规矩硬扣我们头上?根本不一样的。”
对如今可以交心的同袍说完这些话,青年长长舒气,微抿唇角泛着一丝轻松的浅笑:“这误会总算解释清楚了,你呀,以後少操闲心吧。不用真当我是大姑娘那样地盯着瞅着,生怕哪里磕了碰了。”
常纪凌点头并眨眨眼,沈雁宾当他已了悟,可汉子瞥来的目光居然藏了一抹深深的意味,而且很明显偏离了说者期待。
常纪凌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说:“我知道毕竟世上搞这套的罕见,你打小又是孤拐性子,给我说穿一时半会儿总有些面子上下不去。嗐,咱俩都换命的交情了,你小子遮掩个毛啊,又不碍着当英雄好汉。”
沈雁宾嘴张得圆圆的,明显过于吃惊这种谈话的走向,常纪凌哂笑:“嘴硬什麽呀,你瞅瞅自己白生生的脸蛋,肾气不足就肾气不足。何况跟狄校尉相处的模样,关系不就明摆着的?而且我以前也讲了,狄校尉是大好人,你们凑一对儿虽然是……可一琢磨,人家不在意,你也欢喜,日子过得开心不就行了?”
沈雁宾听完了脸色越发黑沉,拳头又忍不了蠢蠢欲动,直想招呼在面前那张甚至可说是喜气洋洋的脸孔上。然而愈端详那笑意,他心头的怒火就不禁低一分下去。
“嗤……”
常纪凌不解地皱眉,沈雁宾却发出那道低促的轻笑後,立刻低下头,面庞埋入双掌间久久不擡。他不免心说是不是这回依然说太急了,让别人臊得受不了?毕竟这家夥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
沈雁宾遽然仰首,目光炯炯地注视回来,眸子里光芒熠熠,而嘴角也分明轻松自然地扬起。
他自言自语:“差点又犯钻牛角尖的老毛病了……”
常纪凌反倒给对方这副情态吓到,一时哪敢接口?沈雁宾一声似叹似笑,旋即温声说:“我知道你是关心,多谢。”
他在不轻不重给那边人心口擂一拳,唇边淡淡笑着:“随便了,你说媳妇就媳妇,也算不上丢人。”
常纪凌见其态度几变,更是一头雾水:“你到底……脑子怎麽了?”
“想通了。”
“啊?”
沈雁宾含笑瞧他:“世间上的事太繁杂琐碎,但要分辨轻重倒是简单。看里头的意思是好还是坏,再去选那好的就是了,其他的细枝末节哪里用多做纠缠。”
大约是他的眉目飞扬之间几许难得的洒脱,常纪凌呆了呆,回忆半晌方讷讷道:“不晓得怎麽回事,你刚才的样子居然……居然有了点沈叔当年的气度。”
沈雁宾先笑而不语,眼望天边,此时风停,先前遮蔽视野的尘沙俱落了地。凸月薄光洒向了夜空尽处,隐约可见相对平缓的陇脊以及深邃的沟槽,这是他即将踏上的山丘的一部分。
因为大风而短暂原地休整的大军再度开拔,马匹的咈哧与甲胄的铿锵交融一起。沙土天然累积成的风墙依旧寂寂,仿佛一个个沉默的大地守卫者,俯视这群渺小却顽强的人类继续未知胜败的征途。
沈雁宾上马後刚持缰,忽然转视常纪凌,轻声笑笑:“你叫我遇上危险往你的背後躲,那你遇到危险也记得往我的背後躲。”
常纪凌目光与之微一触碰,不晓得怎麽竟愣愣点头了。再过一刻,他终于嗤地一笑:“不知道怎麽,你这些天一下就老气横秋的,不过倒叫人放心了。”
“这是好事。”
“是好啊,可你还是得想着自己的周全,毕竟狄校尉那里……”
生死危逼的前夕,沈雁宾的笑容始终璀璨如朝阳:“我会的……肯定会的……”
他自然不止为狄一兮一人而活,但愿意将那人视作自己活下去的最重要的支柱之一,永永远远都如此。
他充满了信心,这一回再不可能退缩。
急促的马蹄一声接一声,漫山遍野的风一阵连一阵。黑黄山脊上被砾石碎岩尽数覆盖着,藏塞其间的沙尘不时被震动或刮起得一蓬一蓬飞扬,既如硝烟又似劫灰。
唐军为求保密,一路尽择人烟俱无之处急行,然而一旦踏入凌云堡狼牙军控制的区域,踪迹自然再无可藏。且探路的右虞侯马军已然回报,山顶戍堡中敌约千馀,山下还另有二百多名兵卒驻扎守卫。如果陌刀队无法在天亮以前成功抵达绝壁下的隐蔽角落藏身,一旦被山下叛军发现,城堡中的狼牙军势必一步警醒,做足防御准备,突袭也无法成功。于是馀芜带领三百苍云军先中军一步出发,经崎岖险峭的小道绕开前方的叛军岗哨,来到凌云堡北面数百尺高的绝壁下方。
月光皎亮,却照不见身处崖底阴影里的玄甲士兵。沈雁宾眺望山顶,近三百尺笔直若刀削斧凿的山壁过後,再反凹出一道长弧,而这最後的几十尺恰恰是攀援中最艰难丶最耗时的一段路程。
在此期间,他们无法使用云梯丶城楼之类的器械辅助,能依仗的是腰间垂挂的麻绳丶鈎索丶铁爪,以及最重要的武器——自己的一双手。
沈雁宾拽了拽皮革指套,顺道平整着心绪。他回忆着英勇的父亲和早逝的大哥,经年不见的母亲与幼弟,也想起狄一兮。
苍云青年笑了笑,自言自语:“没有哪座城池是坚不可摧的,你们说对不对?”
同一片黑夜里,经过短暂的休整後,萧敬暄也即将抵达艰辛旅程的终点。
下方是他们需要走过的最後一段山坡,约三里,不算多长,却十分笔陡。坡底是乌卢堡那黑黢黢的轮廓,这种距离间,甚至连雉堞後浮荧火光都依稀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