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拂了拂衣袖,上面似乎还沾染着那甜腻的香气。
他微微蹙眉,像是拂去什麽脏东西。
转身回房时,他眼底一片沉寂的冷。
君妄,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只是,用这种方式。
接下来的两日,靖安侯府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那日清晨,瑞王府送来的满桌甜腻珍馐被世子爷眼也不眨地散给了下人,消息如同投石入湖,涟漪悄无声息却迅速地荡开。府中下人得了实惠,嚼着那入口即化丶价值不菲的点心,却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多议论一句,只在交错的眼神里传递着惊疑与揣测。
瑞王府那边,竟也再无动静。没有预想中的雷霆之怒,没有新一轮的“心意”轰炸。那日回去复命的内侍是生是死,也无人知晓。
君妄像是突然从兰烬的世界里消失了一般。
这反常的寂静,却比连日不断的骚扰更令人窒息。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弦绷紧至极处,却迟迟不肯放出那一箭,只悬在头顶,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审判。
兰烬依旧每日在书房看书丶习字,姿态从容,仿佛外界一切波澜都与他无关。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院外响起陌生的脚步声,他翻动书页的指尖会有一瞬的凝滞;只有他自己知道,夜深人静时,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是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封深渊。
他在等。
等那条毒蛇调整好姿态,发出更致命的一击。
第三日午後,天色阴了下来,层云堆积,压得人心头沉闷。
小厮轻叩书房门,声音带着比往日更甚的小心翼翼:“世子爷,门房来报,瑞王府长史求见。”
长史?不是内侍,不是君妄本人,而是王府属官,代表着瑞王府的正式脸面。
兰烬放下手中的书卷,眸色微沉。
来了。
“请去前厅奉茶。”他声音平稳无波。
“是。”
兰烬并未立刻起身。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指尖在冰凉的窗棂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发出极轻微的哒丶哒声。
然後,他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袍,神色淡漠地向前厅走去。
靖安侯府的前厅庄重肃穆,此刻却因那位身着王府官服丶面容精干的长史的存在,而染上了一层无形的丶属于皇权的威压。
长史见兰烬进来,立刻放下茶盏,起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茍,透着官场的圆滑与恭敬:“下官参见世子爷。”
“长史大人不必多礼。”兰烬在主位坐下,目光平静地掠过对方,“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长史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从袖中取出一份泥金帖子,双手奉上:“回世子爷,三日後,宫中举办冬宴,皇後娘娘懿旨,特邀各家青年才俊与贵女赴宴。我家王爷特意吩咐下官,务必亲自将请柬送至世子爷手中。”
他的语气恭敬,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特意吩咐,亲自送达,将皇後娘娘的懿旨和瑞王的心意捆绑在一起,擡了出来。
兰烬的目光落在那份精致的请柬上,泥金封皮,暗纹繁复。
冬宴。
他记得这个冬宴。前世,君妄便是在这场宴席上,于衆目睽睽之下,对他极尽呵护体贴之能事,将那份“兄控”痴情演绎得淋漓尽致,惹得满堂艳羡,也将他兰烬彻底钉死在了“瑞王专属所有物”的标签之下。
如今,这请柬又来了。在他接连打碎糖罐丶散掉点心之後。
这不是邀请,这是传召。是君妄在告诉他:躲?你躲不掉。闹?我看你能闹到几时。这场合,你非来不可。
兰烬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接。
长史脸上的笑容不变,声音却压低了些许,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世子爷,王爷近日因政务繁冗,未能时常过来探望,心中甚是挂念。此次冬宴,王爷特意向娘娘求了恩典,您的座位就安排在王爷身侧。王爷说,那日宫中贡了一种西域雪菊,清冽去火,最是养人,定要您也尝一尝。”
政务繁冗?挂念?雪菊?
字字句句,皆是绵里藏针。既解释了近日的“冷落”(或许是真的被气到或是另有所谋),又重申了“关怀”,最後更是用一场他无法推拒的皇家宴席,将他重新拉回掌控的中心。
那雪菊,听着清冽,谁知是不是另一罐精心调配的“蜜糖”?
兰烬擡起眼,看向长史那双含笑却精光内蕴的眼睛。他知道,这请柬,接也得接,不接,便是公然抗旨,打皇後与瑞王的双重脸面。
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请柬。指尖触及冰凉的泥金封皮,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有劳长史大人跑这一趟。”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请回复王爷,兰烬……准时赴宴。”
长史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笑容更深了些:“下官定当转达。王爷若知世子爷肯去,必定欣喜万分。”他再次躬身行礼,“下官不便多扰,告辞。”
送走长史,兰烬独自站在空旷的前厅。手中请柬如同烙铁,烫得他指尖微微发抖。
他低头,打开请柬,里面是工整秀丽的馆阁体,写着时间丶地点,以及他的名讳。
那墨色,黑得刺眼。
窗外,第一片雪花悄然飘落,无声地沾在冰冷的窗格上,瞬间消融,只留下一滴细微的水痕,如同无声的泪。
寒冬,真的来了。
而他,不得不再次踏入那座金碧辉煌丶却步步惊心的牢笼。
去品尝那杯,不知是雪菊,还是鸩酒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