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膏极其黏腻,缠绕着银匙,拉出细密绵长丶金光闪闪的丝线。
一下。
两下。
他极其缓慢地丶近乎仪式般地,舀起两勺蜜膏。那浓稠的丶价值千金的“心意”,在银匙上颤巍巍地堆积着,折射出诱人又刺目的光。
然後,手腕微倾。
噗嗤——
黏腻的蜜膏坠入清澈的茶汤,发出一声轻微的丶近乎暧昧的声响。琥珀色的浓浆迅速在浅黄的茶汤中晕染丶扩散,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又像是某种贪婪的活物,野蛮地吞噬着那抹孤高的雪色。霸道甜腻的气息瞬间崛起,蛮横地压过了雪菊独有的冷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扭曲地丶挣扎地交融在一起,变得浑浊不堪,令人窒息。
兰烬垂着眼,用银匙缓缓搅动。
勺柄与细腻的瓷壁碰撞,发出清脆又单调的叮叮声。在这片因过度关注而显得异常寂静的角落,这声音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仿佛敲在每个人的鼓膜上。
他搅得很仔细,很耐心,仿佛要将那蜜膏与茶汤彻底融为一体,不留一丝原本清冽的痕迹,也仿佛要将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一同搅碎在这杯甜苦交加的液体里。
君妄握着金樽的手指,无意识地松了些许力道,紧绷的侧脸线条似乎也微不可察地缓和了一分。尽管姿态依旧冷硬别扭,但那凝滞的低气压,却悄然泄开了一丝缝隙。他甚至极快地丶用眼角馀光死死扫了一眼那杯被缓慢搅动的丶颜色变得深沉的茶水。
成了。他喝了。他当衆喝下了他给的“甜”。
这个认知像一剂强心针,暂时麻痹了方才被当衆拒绝的刺痛和恐慌。
兰烬停下了搅拌。
银匙被轻轻取出,搁置在旁边洁白的瓷碟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他端起了那盏已然面目全非的茶汤。
热气混合着扭曲的甜腻香味蒸腾而上,扑在他的脸上,湿润,黏稠,令人呼吸发窒。
他擡起眼。
目光并未看向身旁瞬间竖起所有感知的君妄,而是越过了喧嚣的舞乐,越过了满殿的宾客,落在那高踞御座之上丶正含笑欣赏歌舞的帝王与皇後身上。眼神空茫,仿佛透过他们华美的袍服和温和的笑容,看到了更远丶更冰冷的丶无法挣脱的命运罗网。
然後,在无数道或明或暗丶或期待或看戏的注视下。
他手腕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将杯盏凑近唇边。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
如同饮下穿肠毒药,又如同进行一场对自己最後的凌迟。
温热的丶甜腻到发苦的液体滑过喉咙,那被强行扭曲的味道诡异得令人作呕,蜜糖的虚僞和雪菊被玷污後的清苦交织成一种尖锐的讽刺,狠狠刺入胃腹,带来一阵熟悉的丶翻江倒海的不适。
他面不改色,喉结滚动,将那一盏混杂着“心意”丶算计与无声反抗的茶汤,饮得一滴不剩。
空盏被轻轻放回案上。
发出“磕”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兰烬拿起素白的绢帕,轻轻按了按唇角,拭去那并不存在的水渍。
自始至终,没有看身旁的君妄一眼。
身旁,传来一声极轻微丶像是骤然松懈下来的丶长长的呼气声。
君妄身体那不自觉的前倾姿态收敛了回去,他重新靠回椅背,甚至擡手示意宫娥再次斟酒。那紧绷的丶赌气般的冷硬外壳似乎终于被这“顺从”的举动软化,一种肉眼可见的愉悦和满意重新从他周身散发出来,几乎要驱散方才的所有阴霾。
他或许觉得,他赢了。他的“哥哥”终究还是当衆喝下了他给的“甜”,这足以挽回面子,足以证明他依旧拥有着掌控权。那点当衆被拒的不快,似乎在这杯蜜茶里得到了弥补。
他甚至忍不住,侧过头,试图重新拾起话题,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雨过天晴般的丶刻意轻松的轻快:“哥哥,这蜜调了雪菊,味道可还……”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兰烬在那一个短暂的丶几乎无法捕捉的瞬间,极轻地蹙了一下眉。那不是厌恶,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丶生理性的不适,仿佛有什麽冰冷黏腻的东西在胃里剧烈地翻搅了一下,带来一阵尖锐的痉挛。
他的脸色在宫灯下,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了几分,唇上那点本就浅淡的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像是被那杯甜茶瞬间抽走了所有温度。
虽然这异样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平静无波丶甚至比之前更加沉寂冰冷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一刻的脆弱只是灯光造成的错觉。
但君妄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冻在了舌尖。
他脸上的笑意僵住,那刚刚升腾起的丶带着得意和讨好的愉悦,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冷却,凝固,然後裂开细微的缝隙。
他盯着兰烬过分苍白的侧脸,盯着他那双低垂着丶看不清情绪却仿佛结了一层永冻寒冰的眸子,一种莫名的不安和焦躁如同冰冷的藤蔓,突然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并且比之前勒得更紧!
为什麽?
他喝了!他明明喝了!
为什麽还是这副样子?!甚至……更冷了?
兰烬没有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他甚至,依旧没有看他。
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彻底失了魂丶封了心的玉雕,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仿佛刚才饮下的不是和解的蜜糖,而是彻底斩断所有联系的鸩酒。
殿内的歌舞依旧喧嚣,暖香依旧馥郁。
却有一股无声的丶足以将血液冻僵的寒意,自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比殿外呼啸的风雪,更加刺骨,更加令人绝望。
君妄握着金樽的手指,再一次,缓缓收紧。指节泛出森白的颜色,几乎要嵌入坚硬的金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