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小心翼翼地将兰烬安置在炕上。几乎刚躺下,兰烬便因体力不支和伤痛,再次陷入了昏睡,或者说,是身体啓动了自我保护机制,强制休眠以恢复元气。
这时,一个留着山羊胡丶背着药箱的清瘦老者快步走了进来,正是村里的李郎中。
“李叔,快给看看。”石虎连忙让开位置。
李郎中坐到炕边,先是观察了一下兰烬的气色,又小心地解开君妄之前包扎的布条,检查伤口。当看到那深可见骨的箭伤和手臂上因摩擦撕裂的惨状时,他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紧皱起。
“这伤……凶险啊!”李郎中神色凝重,他仔细清理了伤口周围,又诊了脉,半晌才道,“失血过多,邪气入体,引发高热。万幸……之前用的草药虽糙,却歪打正着,止住了血,不然……”
他後面的话没说完,但衆人都明白其中的意思。石虎不由得多看了守在炕边丶紧张得嘴唇发白的君妄一眼,没想到这看似娇生惯养的小公子,竟还有这等急智和胆魄。
李郎中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先为兰烬施针,疏导淤积的气血,稳定情况。然後又拿出自己配制的丶效果更好的金疮药和消炎生肌的膏药,重新为兰烬仔细清洗丶上药丶包扎。整个过程,兰烬只在银针刺入时眉头微蹙,并未醒来。
“老夫已尽力施为。”李郎中收拾着药箱,对石虎和君妄道,“伤口处理好了,药也上了,接下来就看他自己能否熬过这一关。夜里最是关键,需有人时刻留意,若再起高热,需立即用温水擦拭身体降温。我留些退热的草药,一会煎了喂他服下。”
“多谢郎中!多谢!”君妄连连道谢,几乎要跪下去,被石虎一把拉住。
“小兄弟不必如此,救人要紧。”李郎中摆摆手,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提着药箱离开了。
石虎媳妇是个面相和善的妇人,端来了热水和一套干净的丶虽然打着补丁但浆洗得清爽的粗布衣服给君妄:“小公子,你也收拾一下吧,身上都是血污,换了干净衣裳舒服些。锅里熬着粥,一会好了给你们端来。”
君妄看着那冒着热气的水和干净的衣服,鼻子一酸,哽咽道:“多谢……多谢嫂子。”
石虎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客气,到了这儿就跟到家一样。你先照顾你兄长,有事就喊我们。”
衆人陆续离开,将安静留给了这兄弟二人。
君妄先是用温水浸湿了布巾,极其轻柔地为兰烬擦拭脸颊和手臂,洗去一路的风尘和血污。看着哥哥在干净的被褥上安然沉睡(尽管是因为昏迷),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胸前也换上了干净有效的包扎,君妄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这才走到屋角,就着盆里的水,快速擦洗了自己满是污垢和血迹的身体,换上了那身粗布衣服。衣服有些宽大,空落落地挂在他瘦削的身架上,却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
他回到炕边,跪坐在脚踏上,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兰烬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那只手依旧冰凉,但他却仿佛能感受到其下微弱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凝聚。
窗外,天色彻底暗下,村子里传来几声犬吠和归家农人的吆喝声,充满了人间烟火的踏实感。
油灯如豆,在墙上投下两人相依的影子。
君妄将脸颊轻轻贴在兰烬的手背上,感受着那微弱的凉意,低声呢喃,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发誓:
“哥哥,我们得救了……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不再只有绝望的哭泣,而是充满了劫後馀生的庆幸,和一种名为“希望”的丶微弱却坚韧的力量。
他们暂时安全了。在这座陌生而淳朴的小山村里,命运的轨迹,似乎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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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兰烬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与短暂的清醒间交替。李郎中每日过来诊脉换药,脸上的凝重渐渐被一丝讶异取代。这位公子哥儿的恢复力,强得惊人。
君妄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学会了按照李郎中的吩咐,按时给兰烬喂药丶用温水帮他擦拭身体物理降温。石虎媳妇送来的饭菜,他总是先细心地将粥吹温,一小勺一小勺地试图喂给兰烬,若兰烬吃不下,他才自己匆匆扒拉几口,然後又立刻回到炕边。
到了第三日清晨,阳光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窗户,温柔地洒在炕上。兰烬缓缓睁开眼,这一次,眸中的迷茫和涣散褪去了大半,虽然依旧虚弱,但神智是清明的。
守了他一夜丶正支着下巴打盹的君妄几乎立刻惊醒,连忙凑过去:“哥哥!你醒了?感觉怎麽样?渴不渴?饿不饿?”依旧是连珠炮似的问题,但语气里的恐慌少了,多了真切的关切。
兰烬看着他。少年洗去了满脸血污,换上了干净的粗布衣,虽然宽大不合身,却衬得他眉眼越发清俊灵动。那双总是红彤彤像兔子似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盛满了显而易见的喜悦。
“嗯。”兰烬应了一声,声音虽沙哑,却比之前有了些力气。他的目光在君妄身上那件可笑的宽大衣服上扫过,顿了顿,忽然极轻地说了句:“……难看。”
君妄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袖管,非但没恼,反而眼睛猛地一亮,像是听到了什麽天大的好消息!哥哥……哥哥居然会嫌弃他衣服难看了!这不是说明哥哥有精神了吗?
他非但没委屈,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露出一排小白牙,带着点久违的丶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狡黠和明亮:“石大哥家的衣服嘛,能穿就好!哥哥你是没看见,我之前的衣服都破成布条啦!”
他笑得眉眼弯弯,像是阴霾多日後终于透出的阳光,带着一种劫後馀生的丶纯粹的欢欣。这笑容过于明亮,甚至让兰烬有些不适地微微眯了下眼。
君妄却毫不在意,兴冲冲地跑去外间,端来一直温在竈上的小米粥和小碟咸菜:“哥哥,你先喝点粥!李郎中说你醒了要吃点东西才能喝药!”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兰烬,在他身後垫上枕头,然後端起碗,舀起一勺粥,仔细吹凉了,才递到兰烬唇边。动作依旧轻柔专注,但整个人的氛围却轻松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得令人窒息。
兰烬沉默地接受着他的照顾,一口一口地喝着粥。米粥温热,带着谷物最朴实的香气,熨帖着空乏许久的肠胃。
喝完了粥,君妄又利索地端来药碗。看着那黑乎乎丶散发着浓郁苦味的药汁,兰烬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君妄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小动作。他像是发现了什麽新奇事物,眼睛又亮了几分,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颗晶莹剔透的野果蜜饯。
“哥哥,怕苦啊?”他笑嘻嘻地,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这是狗蛋给我的,可甜了!你先吃药,吃完含一颗,就不苦了!”
他那副“看我多聪明快夸夸我”的样子,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丶不惹人厌的炫耀,仿佛能将药的苦味都驱散几分。
兰烬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接过药碗,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然後,在君妄期待的目光中,还是拈起了一颗蜜饯,放入了口中。
清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冲淡了苦涩。
君妄看着他咽下蜜饯,心满意足地笑了,比自己吃了还开心。他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碗勺,又拧了热布巾给兰烬擦手,嘴里还絮絮叨叨:“哥哥,石大哥说後山有片野栗子林,等你好些了,我们去打栗子吃!还有啊,村子西头有条小河,水可清了,里面还有鱼……”
他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未来,仿佛他们不是落难至此,而是来游山玩水的一般。那明亮的丶充满活力的语调,驱散了小屋中最後一丝沉疴暮气。
兰烬靠在枕上,听着身边少年叽叽喳喳的声音,看着窗外明媚的日光,感受着口中尚未散尽的甜意和体内逐渐复苏的气力。
或许……在这陌生的村庄,暂时停留片刻,也并非不可。
他闭上眼,唇角似乎有了一丝极淡极淡的丶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而那萦绕在君妄眉宇间多日的阴霾,也终于被这乡村的暖阳和心底重新燃起的希望,悄然驱散了几分。
兰烬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稳定下来,虽然离痊愈尚早,但已能自行坐起,偶尔甚至在君妄的搀扶下,能在屋内缓慢踱步。李郎中啧啧称奇,直呼这位公子底子实在太好。
君妄更是像只被放归山林的小兽,彻底恢复了活力。他本就生得好看,眉眼精致,之前被血污和绝望掩盖,如今洗干净了,换上虽不合身却干净的粗布衣,笑起来唇红齿白,眼眸亮如星辰,很快便成了白石村的“团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