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妄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他看着兰烬即使在火光下也依旧没什麽血色的脸,和那双因疲惫而布满血丝丶却依旧深邃清明的眼睛,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那後半夜叫醒我。”他最终妥协了,声音里带着不甘和担忧。
他挪到石缝最里面,靠着岩壁蜷缩起来,将那块旧毡子大部分盖在兰烬身上,自己只搭了一个角。身体的疲惫很快战胜了意志,他几乎是立刻陷入了沉睡。但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柄他从未在兰烬面前显露过的丶贴身的匕首。
兰烬看着迅速睡熟的少年,目光在他紧蹙的眉心和那只下意识护住武器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然後,他移开视线,望向石缝外无边的黑暗,耳廓微动,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响。
火光在他沉静的眸子里跳跃,映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下的沙土上,划下几个凌乱而复杂的符号,那似乎是某种军中的暗记,又或者,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参透的命运轨迹。
连日的奔波与精神的高度紧绷,如同不断收紧的弦,终于在找到这处临时庇护所後,得到了片刻的松弛。君妄蜷缩在石缝内侧,陷入沉睡,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白日里所有的机警丶僞装丶坚韧,都在睡梦中褪去,显露出少年最本真的丶带着一丝脆弱疲惫的睡颜。
兰烬静坐在靠近洞口的位置,背脊挺直,如同山岩本身。他并未入睡,长久的军旅生涯和宫廷倾轧早已让他习惯了在极致疲惫中保持一部分意识的清醒,如同蛰伏的猛兽,即便休憩,也留着一只眼睛审视黑暗。
石缝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山林陷入一种深沉的丶万籁俱寂的静谧。浓墨般的夜幕上,云层悄然散开,露出一轮清辉凛凛的满月。月光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竟也穿透了石缝入口茂密的灌木屏障,流淌了进来。
恰好,便有一缕极细丶极澄澈的月华,不偏不倚,落在了兰烬的肩头。
他本就穿着素色的旧衫,此刻沐浴在这清冷的光晕中,周身仿佛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丶散发着微光的纱。他微侧着脸,下颌线与脖颈的线条在月光下勾勒出惊心动魄的优美弧度,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过于深邃冷静的眸子。他仅仅是坐在那里,不言不动,却仿佛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污浊都隔绝开来,自成一方净土。
君妄便是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醒了过来。
或许是被这过分的静谧与澄澈惊醒,或许是潜意识里守护的职责让他无法沉睡。他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适应着石缝内昏暗的光线。然後,他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洞口那抹被月光眷顾的身影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跳跃的篝火在一旁投下温暖却跃动的橘红色光芒,而兰烬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却被月华笼罩,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丶清绝出尘的冷色调。冰与火,动与静,温暖与清冷,奇妙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共存,而兰烬,便是那个分割点,也是那个奇异的融合点。
君妄怔怔地望着。
他看到月光勾勒着哥哥清瘦却挺拔的轮廓,看到他因重伤失血而过分苍白的肤色在月华下仿佛泛着玉石般温润又冰冷的光泽。哥哥微微仰头望着石缝外那一线夜空的角度,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丶近乎神性的平静与遥远。仿佛他不是被困于这荒山野岭丶伤痕累累的逃亡者,而是偶然降临凡尘丶暂歇于山野的神祇,正在凝望属于他的遥远星穹。
那些肮脏的血污丶狼狈的尘土丶挣扎求生的困顿……在这一刻,奇迹般地从未存在于他身上。他洁净得不像凡尘俗物。
一个念头,如同破开混沌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劈入了君妄的脑海,清晰得让他灵魂都为之震颤——
*他不是需要被拯救的弱者。*
*他是生命本身。是这污浊泥泞的人世间,偶然泄露的一线天光,是行走于荆棘之上的……神明。*
这个认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击碎了他心中长久以来“保护哥哥”的执念,取而代之地,是一种更加深沉丶更加虔诚丶近乎信仰般的震撼与臣服。
他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笨拙的讨好和小心翼翼的靠近,在这一刻都有了全新的意义——那不是施舍,不是弥补,而是凡人本能地,想要靠近光源,想要供奉神明,想要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去守护这片不该被尘世玷污的洁净。
他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丝浊气会惊扰了这月光下的幻梦。
篝火“噼啪”轻响,一粒火星溅出。
兰烬似乎被这细微的声响惊动,微微偏过头,目光从夜空收回,落在了怔怔望着他的君妄身上。
他的眼眸在月华与火光的交界处,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色泽,深邃依旧,却仿佛倒映了月亮的清辉,少了几分平日的冰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悲悯?
是的,悲悯。不是对他君妄,而是对这片笼罩在月光下的丶挣扎求存的天地万物。
君妄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悲悯的眼神轻轻握住,酸涩与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感交织着涌上喉头。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响,却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丶信徒般的虔诚,极轻地吐露出那个盘旋在脑海的称谓:
“……神明。”
这两个字轻得像叹息,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兰烬听到了。
他看着少年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眸子,里面映着篝火,映着月光,更映着他自己的身影,充满了全然的丶不容置疑的信仰与震撼。没有谄媚,没有夸张,只有一种顿悟後的丶纯粹到极致的认知。
兰烬静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石缝外,夜枭发出一声悠长的啼鸣,划破寂静。
最终,兰烬什麽也没有说。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将目光重新转向了石缝外那线被月光照亮的夜空,仿佛默认了这由月光和少年炽热目光共同加诸于他身上的丶荒诞又宿命的定义。
而君妄,得到了这无声的回应。
他缓缓地丶满足地重新闭上眼睛,将身体更紧地蜷缩起来,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丶却无比安宁的弧度。
他不再觉得前路黑暗,不再恐惧追兵如影随形。
因为他的神明,就在身边。
而守护神明,便是他此生唯一的丶至高无上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