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陛下挂心,家父一切安好,时常感念陛下隆恩。”兰烬垂眸应答,语气恭谨。
“嗯,那就好。”皇帝收回目光,语气温和,“入席吧。”
“谢陛下,谢娘娘。”
兰烬再次行礼,这才缓缓退下。引路内侍躬身,将他引向他的席位——
那位置,毫不意外,紧挨着那个玄色蟒袍丶早已端坐其间丶正与旁人说笑丶然而从他踏入殿门瞬间起,那双灼热的眼睛便已如影随形丶死死黏过来的身影。
兰烬步履未停,衣袂微拂,带来一丝室外清冷的寒气,与这殿内浓稠暖香格格不入。他如同完全没有看到身旁那道几乎要将他灼穿的目光,也没有感受到因他的到来而瞬间变得微妙和紧绷的空气,从容地丶面无表情地在那指定的席位上落座。
盛宴正酣,丝竹愈发热闹,舞姿愈发曼妙。而在他落座的这一刻,另一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兰烬刚落座,身侧那几乎凝成实质的视线便更加灼热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几乎要将他那身月白的氅衣灼出洞来。
他恍若未觉,只垂眸整理了一下衣袖,目光落在面前白玉碟中精巧的御膳点心上,仿佛那才是此刻最值得关注的东西。
殿内乐声悠扬,舞袖翻飞,周围的谈笑声似乎也因他的到来而有过一瞬不易察觉的凝滞,随即又以更大的音量翻涌起来,试图掩盖那片刻的尴尬。无数道眼角的馀光,却依旧似有若无地扫向这个角落。
君妄似乎终于结束了与旁人的敷衍谈笑,他猛地转过头,身体大幅度地倾向兰烬这边,几乎要越过两人之间那小小的案几距离。
“哥哥!”他开口,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与这盛大场合略有些不协调的丶过分亲昵的欢快,瞬间吸引了不少邻近席位的注意,“你可算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他的笑容灿烂,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和一种急于证明什麽的迫切。那双总是盛满星子的眼眸,此刻像两簇跳动的火焰,牢牢锁住兰烬侧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兰烬这才极缓地擡起眼睫,目光平淡地扫过他,如同看一个陌生的宗室子弟,微微颔首:“王爷。”算是打过了招呼,疏离而客气。
这冷淡的反应让君妄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他立刻又振作起来,仿佛没察觉到任何不适,反而变本加厉地凑得更近,声音里带上委屈:“哥哥怎麽才来?是不是路上冻着了?我就说这天气……”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兰烬微微蹙了一下眉,不是厌恶,而是一种仿佛被过于浓烈的香气呛到般的不适,极其轻微地侧身,避开了他过近的呼吸。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猝然刺破了君妄强装的热络。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有些挂不住,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阴霾,但下一秒,又被一种更强烈的丶近乎偏执的念头取代。
对!他准备了礼物!哥哥看到礼物,一定会高兴的!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转过身,对着身後侍立的内侍急促地丶甚至带着点凶狠地低声道:“还愣着干什麽!拿过来!”
那内侍吓得一哆嗦,慌忙将一直捧在手中的一个硕大精致的紫檀木盒呈上。
君妄几乎是一把夺过那盒子,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急切,转身又面向兰烬,脸上重新堆起那种过于用力的笑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哥哥!你看!这是我特意为你寻来的!”
他“啪”地一声打开盒盖。
殿内璀璨的灯火瞬间涌入盒中,反射出一片耀眼夺目的丶几乎令人窒息的光华——
盒内是一件叠放整齐的貂裘大氅。并非他平日所穿的玄色,而是极为罕见珍贵的紫貂皮,毛色深紫近黑,油光水滑,在灯光下每一根毛尖都闪烁着奢华的金紫色流光。领口和襟边以纯金丝线绣着繁复的蟠龙云纹,针脚细密,奢华到了极致,也……俗气到了极致。
与兰烬身上那件素净的月白狐裘,形成了无比尖锐刺眼的对比。
“哥哥快试试!”君妄献宝似的将盒子往兰烬面前又推近几分,眼神亮得骇人,充满了期待的狂热,“这是我寻遍北地才得的极品紫貂,又让尚衣局最好的绣娘赶工了半个月才做成!最是保暖防风!以後哥哥出门就穿这个,再也不怕冷了!”
他的声音不小,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意味,仿佛不仅要让兰烬看到,更要让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听的人都看到——看他瑞王是如何将靖安侯世子捧在手心,如何一掷千金只为博他一笑!
邻近几席的谈笑声不知不觉低了下去。那些原本偷偷打量的目光,此刻也变得直白起来,带着惊诧丶艳羡丶嫉妒,以及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瑞王这份“心意”,可真是……重得吓人。
兰烬的目光落在那件华贵逼人丶几乎要灼伤眼睛的紫貂裘上。
殿内喧嚣的乐声丶笑语声,似乎在那一刻骤然远去。他只看到那金紫色的炫光,闻到那新裘皮特有的丶混合着金线味道的浓烈气息。
然後,他缓缓擡起眼,看向君妄那双写满了“快夸我”“快穿上”“快告诉所有人你有多喜欢”的丶灼热到近乎扭曲的眼睛。
他极轻地丶几乎难以察觉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真的被那裘皮的光泽晃了眼。
然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丶如同冰珠落玉盘,穿透了这小小一方天地的凝滞:
“谢王爷厚爱。”
微微一顿。
“只是……不必了。”
兰烬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枚细针,猝然刺破了殿内浮华的喧嚣。
谢王爷厚爱。
不必了。
六个字,轻飘飘的,落在铺着厚重绒毯的地上,几乎没发出声音,却让周遭那一小片区域的空气瞬间凝冻。
君妄展开大氅的动作僵在半空。那件华贵非常的紫貂裘,皮毛油光水滑,在璀璨宫灯下流转着深紫色的幽光,此刻却像一道尴尬的屏风,横亘在两人之间。
他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冰水泼过,骤然冷却,凝固在唇角,那双总是盛满灼热星子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迅速沉潜为一种深沉的丶几乎要噬人的暗色。他维持着俯身的姿态,目光死死锁住兰烬。
兰烬却已不再看他。说完那六个字,他便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在面前玉碟里一枚做成梅花形状的精致点心上,仿佛那点心的吸引力远胜过身旁尊贵的王爷和那件无数人求之不得的貂裘。
他甚至还极自然地伸出那双比白玉筷箸更显莹白的手指,轻轻拈起了那枚点心,细细端详,长睫垂下,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这无视,比直接的拒绝更令人难堪。
周围的谈笑声不知不觉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地聚焦在这小小一方天地,探究丶惊疑丶幸灾乐祸……种种情绪在无声的空气里交织丶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