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人的胃口好。”婢女翻译高丽夫人的话。
沈书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手,连夸府上的厨子手艺不错。
“夫人想问,听闻大元如今有许多人谋反,大元皇帝还
好吗?”婢女执勺子为沈书添了一碗米酒,粉色的花瓣浸在奶白的酒液中。
酒液太酸,根本尝不出是什麽花。沈书眼神示意纪逐鸢赶紧答话。于是纪逐鸢作出自负的模样,大意说我大元兵强马壮,汉人造反不足为据,被蒙古铁蹄踏平是迟早的事。
高丽夫人疑惑地皱眉说了几句。
“那为什麽红巾贼能越过慈悲岭,打到高丽来呢?”婢女说。
沈书轻轻扯了一下纪逐鸢的袖子,回答那婢女:“自大蒙古国始,大汗威服四方,大元幅员辽阔,寰宇内上无可及,难免有疏失之处。”
“那即是说,元廷愿意施以援手,帮助我高丽国驱逐红巾贼?”
听到这里,沈书才明白过来,这位高丽夫人关心的乃是高丽国的存亡。吃完这顿饭时,沈书了解到的情况同穆玄苍打听到的吻合上了。高丽西北部已被红巾占领,贵族仓促南逃,就在今年三月,红巾从海路进攻西京,被高丽名将李芳实击退,但付出了沉痛的代价,有愈万百姓被无辜屠杀。那时连恭愍王也做好了要南逃的准备,王宫中一度打点起了行囊。
室内灯烛幽暗,索性沈书和纪逐鸢早早上床,换了地方睡觉,被褥都是新换的,十分柔软,很快沈书就睡得不省人事,但米酒喝太多,半夜里老要起来解手。
更让沈书尴尬的是,他去茅厕,纪逐鸢也如影随形地跟着,美其名曰是要保护他。
不知道是几更天,窗外仍很黑,沈书有点睡不着。
纪逐鸢便伸过手臂,让他躺在自己的肩前。
“等天亮了,我再去催。”纪逐鸢道。
“催他没用,等他再请我们吃饭,让我来说。”
“你又有办法了?”纪逐鸢手指刮了刮沈书的脸,侧过头来亲吻他的耳朵。
“得让穆玄苍帮忙,他应该没有走远,让李维昌跑一趟。”穆玄苍走前留下了最近的几个联络点和联络人,沈书想的办法很简单,也不必有太多人。西京刚被红巾军打过,高丽人馀悸未消,只要让他们认为红巾军并没有完全撤退,就
可以起到威胁作用。
“除了向元廷求援,恭愍王没有其他办法。我们带来的正是他所需要的东西。”
纪逐鸢:“给蒙古皇帝做了女婿,还想要摆脱元廷控制,恭愍王不是软骨头。”
“等等。”沈书凝神想了想,“恭愍王娶的是孛罗帖木儿的女儿,我记得……穆玄苍是因为马枣在魏王的府里,一度以为阮苓是魏王的手下。”
纪逐鸢立刻明白了沈书在想什麽,否定道:“阮苓不会来,别忘了,我们知道金罗汉是要把玉玺交给恭愍王,阮苓不知道。她怎麽会到高丽来?”
沈书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确实,从察罕脑儿逃到高丽,路途遥远,阮苓身受重伤,如果是自己,也只会就近找个隐蔽的地方先躲起来养伤。哪怕事後再要去别的地方,也会等到行动方便之後。出关以後驿站之间间隔越来越远,到底阮苓也是血肉之躯。
“就算阮苓再找到金罗汉家里,也找不到任何线索了。”纪逐鸢道,“穆玄苍办的事情,必然干干净净。”
“那再睡一会,起来我就写信。”天色迟迟不亮,沈书窝在纪逐鸢的脖颈里,意识渐渐迷糊起来。
等到三天後的晚上,西京城外喊杀声连成一片,整座城中逃难的人挤满大街小巷。沈书和纪逐鸢在接待的官员庇护下,与他的家眷一起躲进地窖内。
所有人屏着呼吸,空气阴冷潮湿,有人小声说话,接着地窖里的灯烛便被依次吹灭。
高丽夫人的婢女轻声告知纪逐鸢,这是因为地窖内空气滞闷,灯烛点得久了,人会容易头晕上不来气。
看来之前这些人也有过在地窖中躲避袭击的经验,难怪没有人惊慌失措。这几天里沈书已经听说,他们现在住的地方,便是曾经的征东行省理问所,如今专门用来接待元朝派来的使节。
年轻的高丽夫人以陌生的语言哼唱歌谣,安抚挤成一团的孩子们,那些都是接待官的孩子。不可能是年轻的高丽夫人所生,她却真的像个母亲一样,躲进地窖时将小孩都带在
身边。
沈书小声叫道:“老李。”
“这里。”李维昌在黑暗里应了一声。
沈书便不吭声了。纪逐鸢在他的肩头轻轻一按,沈书侧过身,将头靠到纪逐鸢的肩上,纪逐鸢吻了沈书的耳朵,低声让他睡觉。
对于其他人而言,这是一个不眠之夜,而对沈书和纪逐鸢来说,天亮之後,才是真正的战场。于是两人都抓紧时间依偎着睡觉,直到身边的人开始挪动,地窖上方的石板稍微移动,纪逐鸢就醒了。他摇了摇沈书。
“唔?”沈书揉着眼,随纪逐鸢起身。
阳光照进地窖里,一夜未睡的马大人带人在地窖入口接应,挨个接过他的孩子,将他们抱上地面,外面等候已久的家丁手中都拿了少爷们的衣服。之後是高丽夫人,婢女落在後面,待沈书丶纪逐鸢上去後,踩着地窖中躲避的一名仆从的肩背,被接应的家丁抓住双臂拉了上去。
“让大人们受惊了,昨夜的贼兵不多,已经被击退。”马大人洗了脸,叫仆从端来洗脸用的水给沈书和纪逐鸢。
“无妨。”纪逐鸢下意识便要先给沈书擦脸。
沈书瞪了他一眼。
纪逐鸢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擡起头,由着沈书拧了布巾替他擦拭脸和脖子。两人都收拾妥当後,接待官唤人端上来早饭。他一脸心事重重,不住盯纪逐鸢,而纪逐鸢按照同沈书商量好的,完全像根木头。
马大人看他,他便冷漠地看回去,脸上半点多馀的表情也没有。
早饭後茶喝了两杯,纪逐鸢放下茶杯,一脸不耐烦,眉头也皱起来。
接待官总算憋不住了,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二位来使要见王,究竟是所为何事?”
“这与你无关。”纪逐鸢开口便拒人于千里之外。
马大人焦急道:“话不是这麽说,今年贼寇作乱,内臣亦不安分,王如惊弓之鸟,我总要知道二位的来意,否则如何说服王见元廷来使?”
言下之意,恭愍王如今四面楚歌,已到了谁都不敢信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