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突
“往後不准再闹出那种笑话。”
“什麽笑话啊?”
骆照光斜一眼:“脸上的痂才落干净,还敢犟嘴!”
对面那对琥珀色的眼珠一阵左右乱转,最後答非所问:“都不疼了……”
“这是疼不疼的关系?”
狄一兮下意识将缰绳悄悄收紧点,以便兮子可以稍微慢上几步,借此躲避前辈的唠叨,骆照光却横过一眼:“小子,少给我装蒜!”
狄一兮只得放弃目的不纯的举动,老将持续地数落:“以前萧老将军没认真约束过,你又凡事只热上十天半月便抛脑後,一会儿庖厨丶一会儿遛狗,总不成个体统。最近两三年倒算历练出点正经模样,柳将军还夸你在兀赤山那一战里灵变机敏,结果转头泼皮似地跟人斗殴去了……”
狄一兮撇嘴,低声嘟囔:“我要是泼皮,跟我对打那个家夥又算什麽?”
骆照光自然明白他指的谁,冷哼:“少扯旁人,单看自己就成。亏你小时候一口一个未来的大将军,可你师父门下一大群徒弟就你半分气度没学丶做派一点不像,挨揍十足活该。”
狄一兮嗤嗤直笑:“现摆我师兄那麽大一个亲儿子在,何必逼我一定像师父?”
他说笑随意,不觉循了旧日称呼,骆照光容色忽沉,语塞半晌:“……萧敬暄和咱们已非同路人,比谁不好?”
狄一兮方才还洒脱的笑脸登时凝住,骆照光瞥一眼,知道自己失口。但有些事哪怕听见就令人心情不畅,还是说清楚更好。
“我今天把话摆明了,柳将军真的看重你,特地叮嘱这趟上盘羊坡记着带你来多学些本领。至于萧……你师兄,他往後有自个儿的活法,那都不是你该操心的。”
狄一兮暗暗叹了口气,一边表面不停点头装成听闻教诲,一边默默数着骆照光脸上条条粗糙深刻的皱纹打发时间。
昔年他苦求拜入萧之仪门下,对方先曾不愿,倒非揣疑资质门第之类,而是担心自己的精力远不及早年,教导不善反倒耽误孩子的前程。萧夫人郑元瑛则因儿女孙辈或居外地或少归家,平常颇感寂寥,于是极力劝说丈夫收下这位关门弟子。之後不久,狄一兮的义兄出家少室山,从此他长年留居萧府,称是徒弟,其实与义子亦无二。骆照光是从下卒打拼到柳裕衡偏将的位置,待在天策府三十馀年,如今已是五十来岁的人,对于其中底细自然清楚。
他絮絮讲半日,终于发现狄一兮实则心不在焉,思忖难道先前的话说太重?毕竟曾那二人之间有十年的师兄弟情谊,自己的一番鲁莽点评恐怕太刺心。
“守笃,我刚才说那些倒不是阻拦你俩今後的来往,不过是叫你相处多几分保留,懂不懂?”
“呃……哦,这我知道,您放心。”
狄一兮回神赶忙应了,殊不知他暗地顾虑的虽与萧敬暄有关,却和骆照光的猜测的方向稍有不同。他强力自持这心情中的不安与困惑,露个笑脸,打马追上骆照光。
目的地已不远,仰头望去,前面悬崖与上方突兀的巨石隐蔽了空中直投下的阳光,映入视野的是大片黑影,附近风声丶飞沙声丶石滚声交织,加深着心底的不宁静。
狄一兮从未认为自身具备参透尘世所有变动的能力与境界,但仍衷心期盼一切都会是好的结果。
沈雁宾操练过後又来到崖边那一小片平台上。日头升起未高,橘红光华将纵横交织的破碎沟壑与延绵伸展的漆黑戈壁渲染出一层鲜艳色泽。相比起雁门关积雪的粹白丶摇松的浓绿,别是一番风景。
他出神回忆一晌,又俯瞰一会儿眼前的地势,再度生出了前日一样的忧惧。盘羊坡虽险要,但在山顶平坦处建立营寨,似乎不算顶好的主意。居高临下,凭险可守,确实能够筑成屏障,抵御一时攻势。然而阴风峡一贯缺水,盘羊坡附近数十里唯山脚一处石缝出水,士兵取水往来艰难,路上困扰极多。一旦为敌包围时日过久,蓄水耗尽再被火攻,营寨中人必然俱化焦炭。可如果放弃山顶,转在山脚扎营又丧失登高望远的优势和高空制敌的先机。
背後传来一阵石块滚动声,沈雁宾只当同营士兵经过,并未留心。谁知对方靠近後陡地向前一跳,双臂绕上脖颈,两膝夹紧腰侧,整个人顺势挂上他的後背,大吼道:“老龟驮碑喽!”
沈雁宾给撞得往前一跌,踉跄出好几步,同时本能地两手反捞一下稳住那人。虽说这地方离边缘远得很,不至于摔下山去,他仍没好气地扭头高喝:“要开玩笑不知道换个地方?!”
狄一兮嘻嘻直笑,从後面伸过脸:“才几天不见人呀,这样无情无义地对我了?”
这笑容带给人一种莫名的慰藉,沈雁宾忽然就发不出火:“我没冲你生气,可是……可是这一带很危险,别乱蹦乱跳。”
“哪里危险?我站这里不颠不晃,挺稳当嘛。”
“挨近悬崖呢……”
“省得呢,刚才我扑过来那一下留着力的。”
狄一兮又笑了笑,他不必努力寻找,就发掘出可谈的话题:“这一年你老是在戈壁沙漠上跑来跑去,如今待在盘羊坡,是不是又有点驻守雁门关的感觉了?”
“有一点,不过……你怎麽猜到的?”
“刚过来就见到你站这边一脸神往,大概正想什麽要紧的,我怕吵到忍着没出声。可过那麽久你还没反应,我实在等不得了,只好出来闹一闹。”
“你早守在我边上了?”
“对呀!”
沈雁宾被那两道炯炯眼神注视,心兀地噗噗跳动起来,脸颊更透出烫人的热度:“一大早过来找我,有要紧事麽?”
“没要紧的,哦,有。”
狄一兮霎时间的改口令人困惑,但他很快给出答案:“最要紧的是趁周围没闲人来见你一面,说几句悄悄话。”
沈雁宾努力想配合,对这份坦诚至极的表白做出恰当的回应。可刚动了动唇,却言不由衷地停住,一晌後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又低到连自己都好像听不大清楚。
“我……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