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这所屋子宛如一间笼子,萧敬暄奇怪地思索着。哪怕它看似普普通通,有门有窗,却带来近几年间都未感受的明显压抑。
兵城内更鼓的声音刚响过,士兵军官各归住所,外间至多偶尔传来守卫的散碎足音。至于单薄土墙背後的隔壁,略略嘈杂後亦都慢慢安静。时至人定,如无事务,他也已往往上榻就寝。但不知何故,这些天里作息始终不能规律,像是无法再适应什麽无形的桎梏。
萧敬暄又沉思一晌,终于彻底想通了。
经由二十四年波澜不惊的生活养成的顽固习惯,以及因伴随成长而熟悉到无觉的种种,就是一只硕大的隐形笼子。将近五载流浪在外後,他忘掉许多旧事,更抛弃了数不清的枷锁,所以眼下居然难以重新接受了。
他只得把油灯又挑亮一点後起身,开始百无聊赖地在屋子四角来回踱步,顺道用不知何时捉于手头的木簪松松挽起新沐後仍半湿的长发。
“很无聊吗?”
背後有人轻轻问,萧敬暄回首,浓眉下的碧绿瞳子里但见真诚。
他一时不说话,双手不知不觉抄入寝袍的宽袖里,过一会儿方点点头:“你来了。”
阴影里隐藏的何清曜没有忽视这个略显抵触的细微动作,含笑说:“我睡不着,估摸着你也是,干脆过来走走。”
“我猜是这样,你一贯夜猫子德性。”
“这次猜错了,我睡不着的原因大概跟你有些近似。”
何清曜笑意盈盈,口气徐缓:“我养过一头小狮子,有一回替它换了新笼子住,这家夥非常不喜欢,一整天都烦躁不安地在笼里跑来跑去。”
他又咧嘴一笑:“估计老虎或者家猫换新窝的感觉应该也差不多。”
萧敬暄挑眉,同时也呈现出一股不经意的认同:“可能吧,不过我想你来不止为讲这些旧事。”
何清曜又笑笑,方漫声道:“前天早上那些话,我确实不该……”
萧敬暄乍然嗤一声,白衣男子擡擡眉毛:“这话很可笑?”
“话本身不算可笑,只不过那日晌午後狄一兮来表歉意,开场白居然同你一样。”
“啧,这小子实在不懂尊老敬贤的规矩,不光道歉抢在前头,竟然用词还敢跟我一样。”
萧敬暄只看了他默默一阵,何清曜冲着对方唇角勾起,眼神微妙:“你接受他的道歉了?”
“我没等他说完便急忙离开,大约是谈不上接受。”
“那我的呢?”
问句意味深长,萧敬暄一拊手,唇畔一点笑影:“但凡你这麽问的时候,大概认定了我必须接受。”
何清曜慢慢踱出昏暗,漂亮的翠绿瞳子似日下之湖,波光粼粼地映着对面之人的身影:“你没有真正地生气,这样子对我实在太好了,否则你就得不好了。”
萧敬暄笑笑:“是指你又要做些让我头疼心烦的事?”
“这次你倒猜对了,我来前已经想好,如果你还打算继续跟我闹别扭,我准备在你住处附近的楼顶上弹琴唱歌一整宿。”
萧敬暄唇角微微一牵,不见窘恼:“你是不担心我丢人,还是不担心自己丢人?”
“我一贯脸皮很厚,至于你嘛,倒不必害怕。反正不止吵你一个,而是吵醒一大片,任凭哪个人都猜不出我到底为谁半夜放歌。”
白衣男子抛过一声轻笑:“何况我的歌声一向很悦耳动人,你气过片刻,肯定会喜欢上的。”
萧敬暄伫立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明教弟子接近,忽然感到那双原本就色彩鲜艳的碧眸,此时仿佛更亮眼了。
并不知为何,心间一点柔意便升起,他的眉眼渐渐随之展开,轻松笑了笑:“行了,坐吧。”
桌上有壶有盏,水犹温热,萧敬暄先替何清曜斟了茶,陡地念起什麽来:“大概这茶的滋味你还是不太喜欢。”
何清曜抿了一小口茶汤微含,双目瞅住屋顶承尘,眉头稍拧,但依旧咽下了喉。
“算了,没指望你这里能收着好东西。”
“那你还不请自来?”
“因为你自己就是好东西啊!”
萧敬暄扫他一眼:“我如果是好东西,那你就不是个东西。”
何清曜反倒暗自享受着略带刺意又显闲散的言语,因为足够真实也足够放松,且说明萧敬暄此刻的心情其实相当欢惬。
他注视萧敬暄,看见那人的脸颊笼在昏黄暧昧的灯光下,抹过一层暖色後,呈现出一种极舒展又极温软的生气,原就柔和秀逸的轮廓更见隽美。
何清曜瞧得太久,萧敬暄不免疑惑:“我怎麽了?”
“你在过去的日子里温和起来,是不是就如今这副样子?”
墨色眼眸略眯了眯,些许不解,些许谑意:“我仿佛记得……你应当说过,不可能喜欢我以前的模样?”
“确实未必喜欢,但值得好奇,而且眼下看起来倒让我有一点点心动了。”
“怎麽说?”
何清曜沉思一会儿,猝然问:“阿暄,你见过幻日吗?”
萧敬暄一扬头,神情坦然:“似乎哪里听过,但从未亲眼目睹。”
“那景象大都在极寒之地或是高山上才能见,而且一般冬季发生,天空仿佛暂时多出两三个一般明亮耀眼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