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敬暄听上去依旧一切正常:“吉兰娜最初无故出现在灰岩坳,之後现身鏖战中的阴风峡,她的用意是什麽?”
何清曜懒懒地掏了掏耳朵,没有回答,萧敬暄的口吻间终于隐隐生起一股怒火:“你又交待袁胜飞等人在借口运送物资进盘羊坡时做了哪些勾当?何清曜,联军险些被狼牙军钻空子,你是不是非常得意?是不是以为自己做任何事情,一点行迹不会泄露?”
何清曜竟低笑几声,毫无愧疚:“中原人的死死活活跟我有关系吗,哪儿来的失意得意?”
“你的意思是对自己没好处,那做这些到底为什麽?”
何清曜反又笑了:“对啊,我做过什麽亏心事?你倒是明说出来嘛。”
萧敬暄沉默,何清曜咯咯笑着,口气间弥漫着嘲弄:“果然不敢直接问,你其实最想弄清楚的是——到底是不是我卖了你们的底细?怎麽,你都把袁胜飞那群忘八利索地宰个干净,连营地里干苦差事的狼牙俘虏也一个不剩,总不成竟没捞出多少有用的话吧?”
萧敬暄反问:“你是胆怯了,才不敢承认吗?”
何清曜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我不过困惑,你怎不留下他们的脑袋,利用这些人反去打探狼牙军动向?说不定还可以借手反击呢。”
“然後眼睁睁瞧着最後你被牵扯进去,再被官军当成内奸处斩?”
何清曜拖过一只高耸的软垫侧卧上去,笑嘻嘻张望过来:“噢?你居然看起来还很爱我呢。但也许开始我还清白,但现在肯定不是了,要不要追问下我的动机?
萧敬暄再次沉默,何清曜又笑笑,充满虚假温柔的语声像涂满蜜糖与毒药的尖刀:“你不说话,反是因为我猜中了。你这人呐,永远面对不了最真实的自我,自然面对不了任何的真相,所以还装成傻子一般地明知故问。”
辛辣的嘲讽没有激起冲突,萧敬暄还是不动:“你给我所谓的理由,看我是不是受不了。”
白衣男子嘴角噙着谜一般的微笑:“你来到黑戈壁之後反复摇摆。我起初以为是良心发作,现在细想起来,当中自然存在愧疚,但更因为……你暗暗痛恨着自己那位高贵无暇的父亲吧?”
“你胡说什麽?!”
暗处的身影不偏不移,但嗓音陡剧,可见言语的冲荡极烈,明教弟子继续着礼貌斯文的讲述:“你跟我,打骨子里是只认自身内心道理的人。虽说都曾按照长辈的要求生活,可不同的是我对父亲的安排还算满意,你却一直心怀不满。并且由于这种强烈不满,一直被笼罩在他影子之下丶还时刻被提起比较的你太希望有朝一日完全胜过他,以此证明自己的正确与强大。”
穹庐狭小,急促呼吸回荡其间,异常沉闷,何清曜顿了顿:“你很清楚这种隐秘想法不为世间所容,表面总以顺服崇敬掩盖这股怨气,实则恨意永远蠢蠢欲动。而你当年背着老爹做尽坏事,就是被它所驱使。”
“这跟你出卖联军机密的作为,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甚至可以说正是你的这种心态,逼我不得不下手。”
“狡辩……”
何清曜无视对方的愤怒,讥笑着:“我过去在意你的感受,总不忍心剥开这层隐秘,还一直安慰你不要被以往经历困住。但反正如今闹成这样,不妨最後发一次善心替你指点迷津。你眼下不计一切代价帮唐军获胜,看似方向仿佛跟在恶人谷那几年的作为相反,动机完全是一样的。”
某种带有破坏性的刺激随着平和但毒辣的字句一丝一丝发散开,织成一张网,网住了萧敬暄的心神。他不由地向评判者逼近一步,面容亦浮出了缠绕许久的昏暗。
墨黑的眼睛里并无情感的踪迹:“说这些……你到底是什麽用意?”
“你应该懂的”,何清曜的口吻竟异常温和:“当然是你那好师弟让你渐渐又变回过去的心态,于是你重新陷入那种情绪,那种试图证实在继承父亲之後自己还能胜过他的情绪。而你一旦开始如此,是完全不计後果的。”
萧敬暄脸上慢慢有了些变化,像一把锋利小刀在无形面具上刻下一道深深的纹路。何清曜冷眼观望他的僞装逐一破裂,继续带着彼此熟悉的亲昵讲述:“但你顾及过我吗?你犟得像头野马,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我一边拉扯缰绳不让你摔下悬崖粉身碎骨,一边还得防范针对你我的各种暗算。没错,开始我确实甘愿为你让步,但我同时期望你更加理解我的处境,最後为我们的将来慢慢从这种迷惑里抽身。可你……并未真正考虑我,哪怕预料到我遭遇的麻烦。”
白衣男子的眼神终归划过一抹愧疚:“安门物可能没死,狼牙军借机要挟我。虽然我大可一走了之,然而当真这麽做,你之前的努力就全数付之东流。无论如何……我必须先给点甜头,才能暂时稳住他们。”
萧敬暄不答话,何清曜叹了口气,略垂下头:“你该明白,这件事上我没对你起过不良的心思。”
“这话我信,但对丧命坠岩下的一百人来说没有意义。更何况……你曾经对我做出的承诺又算什麽?”
萧敬暄的双眼无声地烧着,亮得可怕。面对沉默的谴责,何清曜却霍地昂起头,碧绿眸子幽幽闪耀,如蛇类毒牙泛出湿冷的光泽。
“你本已有所觉察,但不跟我交涉,直到最後来了个措手不及,说穿了还是信任那些旧识远超过我,也只在意自己的感受。我真奇怪,过去值得你如此怀念吗?那些时光不大美好,甚至充满挫折与背叛,但这几年间我为你做过的,哪一件不在满足你的真实追求,远比拘束的虚假温情更重要。结果你给我的回报又是什麽,是现在为一群跟你早没关系的家夥,找我兴师问罪?”
何清曜再冷笑:“呵,我跟你讲过,诺言在当下自然是真,但对未来永远是假。何况你对我的承诺始终做不到完满,既然你先毁约,那别怪我之後为保自身的安全动手止损。”
不再遮掩的怨气露骨且浓重,并混杂着挑衅而激起的兴奋,数月小心谨慎回避的矛盾终于到了彻底爆发的一刻。
萧敬暄突然感到极其讨厌对面射来的两道看透人心的目光,以及与之相辅的语气,可又无法否认何清曜至今所说都那般准确。他平淡地问:“所以呢,你觉得我不值得了?”
这次换何清曜沉默了一会儿,但他从来就不是心意已决丶事情已行的情况下懊悔之人,于是冷笑反诘:“你曾说中原和我一样重要,眼下难道不算分出轻重了?”
“我从来没这意思,况且……这些本属于你我之间的纠葛,不应祸及他人。”
“这话实在可笑,应该是过去的你会讲的。如此难以接受,大不了把我押送到柳裕衡跟前交差呗,顺道挽回好名声。”
“何清曜,你非要闹到这种地步不可吗!?”
低斥短暂地结束了争吵,穹庐内一时安寂如死。
二人之前的一切都在演戏,以此来解释或许最说得通,萧敬暄接近冷静地思考。他曾警惕着不知从何方会悄悄接近的刀锋,防范它们随时发出的致命一击,没想到线索居然指向了何清曜。
他坚定了自己的念头,但不想与何清曜争辩:“你明明该记得我在黑水城里……还有与五姐见面後同你说的那些,我从未没想忽视你的心意,或者看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