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头,对上一个保养得当的年轻女人,精致漂亮的脸上施了粉黛,但漂亮和年轻都挡不住她透过脂粉露出来的疲惫。
那女人几步上前,一把将地上的小王爷抱起来,压着嗓音低斥:“要和你说多少遍,母妃不在的时候少出来乱走,夏天这後花园里虫子很多的,伤到你怎麽办!怎麽就是不听话?”
贺今宵和四喜对视一眼,转向那女人:“见过太妃娘娘,小王爷刚出来没多久,并没有被蚊虫蜇咬。”
女人的态度几乎是瞬间从戒备变为了随和,脸上挂出一个标志性的微笑道:“那便好,小子无状,不知有没有冲撞到贵妃?没跟贵妃说什麽胡话吧?”
“太妃娘娘这话不知从何说起?”
见贺今宵这个态度,那女人明显放松了许多,抱着孩子退了两步:“那就好,我等便不打扰贵妃,先退下了。”
太妃抱着孩子离开,她背对着贺今宵他们,但小王爷确是面对着的,他的小脑袋一晃一晃,一双嫩白的小手抱着母妃的脖子,用口型冲贺今宵道:“再见。”
贺今宵笑着冲他摆手,这个小王爷还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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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常年犯的罪加起来都能出一本书,虞远费了不少心思才将其罪状一一列清楚记录进档案里,并按照孜须律法捕捞其家中的漏网之鱼,然後将早已抄空的宅邸从头到尾从内到外又进行了好几次清扫,最终愣是又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了几处地契拿来充公,待到一切事宜都已经清算後,才到这最後一步——行刑。
这凌迟之刑,那可是陛下亲自定下的。
况且苏常年为官多年,树敌无数,自从他被关押进牢狱中开始,折磨就没断过,皇帝下了死命令,一切罪孽被彻底清查之前,不允许苏常年死在狱中,所有折腾他的人心里都有数,这大理寺的狱卒,那可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他们关于如何折腾人,但不折腾死人,拥有一套完整的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并且在长期的磨练中,已经练就一身根据上面人的反应判断下狱之人还能不能翻盘的良好眼见。
最开始,苏常年刚被关进这里的时候,大理寺上下包括虞远在内,都没人敢真的怠慢了这人,好吃好喝供着,简直就是换个地方享清福来了。
渐渐的,他们发现苏常年关了这麽久的日子,除了他家里人出钱出力派人来探视过几次,朝堂上说得上话叫得出名号的那些个大官无人在意他的死活,就开始一视同仁了,具体表现在其他犯人吃什麽穿什麽,他苏常年就照样。
再後来,连苏常年家里人都不常来探视了,又没大官来探视,没有权力压着,又没家里人来探视,没有钞票滋润着,狱卒们才懒得给他好脸色,于是苏常年从和别的犯人吃的一样变成了吃别的犯人剩下的残羹剩饭。
时间一长,以往和苏常年有旧怨的那些个官员都开始暗戳戳找起了这人麻烦,花了小钱拜托这些狱卒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苏大人,于是苏常年在牢狱里过得生不如死猪狗不如了!
阴暗的地牢里,充斥着各种变质食物丶汗液丶血液丶排泄物的味道,混合成了一种嗅一嗅能死人的惊天恶臭,老鼠丶蟑螂肆无忌惮地在没有光亮的缝隙里来回穿梭,自在得像是在逛大街。
角落里,干草堆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斜靠在墙上,泥垢和脏污遍布了他全身,发出和牢狱中一样的恶臭,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换过衣服了,也没有洗过澡,没有吃上一顿饱饭,这牢里的老鼠都比他肥!
鞭笞丶烙印……各种各样的刑罚他都受过了,但是他还没死,还在茍延残喘,他喘息声极其粗重,胸膛起伏的弧度越来越小,近乎没有,由此可见这人已经是行将就木。
此刻约莫是白日正午,光从墙上的小孔里透进来,粉尘在那光晕中打转,吸引了狱中的飞蛾也在那光柱中盘旋。
他看着看着,想到了这一生,从一无所有到高官厚禄,从无名乡野卖身葬父的傻小子到礼部侍郎,也算是走过了不可思议的一生。
他看着那光晕中的蛾子飞啊飞,透过那蛾子看到了更远的地方,那个寒冷飘雪的冬日,在那个小镇的集市上,有一个穿着破烂丶漏风丶不合身的单薄衣裳的小孩,一路狂奔,奔到了书院外偷听先生的课,又在先生追出来脱鞋打他时继续狂奔,奔到了科举张榜的榜前,看到了末尾最後一名是他的名字,他喜不自胜接着跑,想跟人分享他的喜悦,却发现满大街熙来攘往,竟然没有一个是他的家人,他跑着跑着,跑累了,在一个狭小的积满灰的屋子里整理旧籍,然後被人喊了一声後接着跑,跑到了高门大院外,看见上面写着苏府。
然後他继续向前,仿若时光倒退一般,又变成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但这一次不是孩子了,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茍延残喘的老人。
苏常年想得正出神,竟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沉浸在那些回忆里仿若深陷泥潭,越是想往外拔,越是陷得更深。
死一样的寂静里,吱呀一声开门声响,狱卒在外面懒洋洋地喊:“苏常年!有人探视!没死就赶紧爬起来。也是怪了,那麽久没人来看你,明儿个你要受刑了,今天居然有人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