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亦繁拉下眼罩,窗外阳光刺眼。她重新规划了一下接下来的行程和与林娜的沟通要点,心情逐渐变得踏实而专注。
她是一名演员,她的任务是理解和塑造角色,而不是陷入一场真假难辨丶风险未知的情感游戏。
现在,她感觉自己又牢牢地握住了方向盘。
工作室里弥漫着浓稠得化不开的焦虑,咖啡的苦涩与电子设备散发的微弱热量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白板上,"权力的凝视"丶"存在的虚无"丶"反叛的徒劳"等词句被反复书写又狠狠划去,仿佛一场永无止境的自我搏斗。纸团散落一地,每张纸上都残留着被否决的灵感碎片。
林娜环抱双臂站在白板前,指甲无意识地深陷进胳膊的肌肤里,留下浅浅的凹痕。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些词汇上,仿佛要将它们看穿。陈锋瘫在角落的沙发里,领带松散地歪在一边,眼镜被推至额头上方,露出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盯着天花板上某处不存在的点,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一个陷入癫狂的学者。
门被轻轻推开时,铰链的细微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柳亦繁走了进来,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两块被寒泉浸过的黑曜石,沉淀着某种复杂难言的光。
她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室内压抑的气氛让她微微蹙眉,但很快便舒展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她走到房间中央,将随身的手包随意放在堆满资料的桌子上,动作看似从容,指尖却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我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稳的调子,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出差。
林娜和陈锋几乎同时从各自的沉浸状态中惊醒,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带着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急切与审视。
“怎麽样?”陈锋率先从沙发里弹起来,眼镜都来不及扶正,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见到他了?你套出什麽有用的没有?关于周幽王的理解有突破吗?”
柳亦繁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了一口。温水划过喉咙,似乎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她转过身,背靠着桌沿,目光扫过两位夥伴,开始用一种尽可能客观丶条理清晰的语言,复述她的容城之行。
她描述了那个与想象截然不同的丶略显破败的工业园区,强调了周平安本人与那辆豪车丶那个环境的巨大反差。她提到了赵峰,那个热情而嘴快的实验室主任,以及他无意中透露的丶关于“大学宿舍贴满海报”的往事。
她复述了周平安面对这些往事时的惊人坦然,仿佛在陈述别人的故事。她也提到了那间充斥着精密仪器和冷静理性的实验室,以及周平安在讲解技术时那种纯粹的丶近乎虔诚的专注。
她的话语逻辑清晰,重点突出,甚至带着一丝汇报工作般的冷静,努力将周平安塑造成一个完美的“研究对象”——一个极度自我丶目标驱动丶情感模式异于常人的“周幽王”样本。
然而,当她说到最後,提到周平安用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至于其他的年轻小姑娘?那和我又有什麽关系?”时,尽管柳亦繁极力控制,她的声线还是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丶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她迅速用一声轻咳掩饰了过去,并立刻将这句话引申到对周幽王“极致自我”和“排他性偏执”的角色分析上,试图用专业的盔甲将其包裹起来。
陈锋听得全神贯注,时而点头,时而在本子上飞快记录,脸上露出茅塞顿开的兴奋。他显然完全接受了柳亦繁的“技术化”解读,沉浸在获取关键素材的喜悦中。“排他性偏执!极致自我!对对对!这就对了!这才是能支撑起‘烽火戏诸侯’那种疯狂行为的心理基础!亦繁,你这趟收获太大了!”
而林娜,自始至终没有打断,也没有提问。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双臂依旧环抱在胸前,但之前的焦躁和紧绷似乎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丶近乎凝固的专注。
她看到了柳亦繁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丶连其本人可能都未曾察觉的自得——那是源于成功接近目标丶获取了独家信息的成就感,甚至夹杂着一丝被如此特殊对待的丶隐秘的满足。
她也看到了那更深层的丶被理性强行压制的触动——当复述“贴满一面墙”和“和我有什麽关系”时,柳亦繁瞳孔深处那瞬间的收缩,以及指尖无意识摩挲杯壁的小动作,都没有逃过林娜的眼睛。
而最让林娜心头一紧的,是柳亦繁自己只在潜意识里才感觉到的,那潜藏在一切之下的恐惧——一种对即将被某种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吞噬丶对即将失去自我边界控制权的本能恐惧。这种恐惧,被柳亦繁巧妙地僞装成了对“角色难以把握”的专业焦虑。
当柳亦繁说出那句“她们又和我有什麽关系呢?”并试图用学术语言去解构时,林娜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不舍,仿佛看着一件珍贵的瓷器正在滑向危险的边缘;有深切的同情,理解那种在巨大诱惑与巨大风险之间走钢丝的艰难;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她看出来了,柳亦繁正试图用所有理性的工具,为自己构筑一道堤坝,以抵御那已然开始渗漏的丶名为周平安的情感洪流。她这番冷静客观的“汇报”,本身就是最强烈的求救信号,也是一种最无力的自我催眠。
林娜什麽也没说。因为她知道,此刻任何点破或安慰,都是徒劳,甚至可能适得其反。这条路是柳亦繁自己选的,也是“褒姒”这个角色必须经历的淬炼。有些火焰,必须亲身穿越,才能炼出真金。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柳亦繁一眼,那目光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化为一缕无声的叹息,融入了工作室凝滞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