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创作,将不再是为了讲述一个故事,而是去呈现一场注定毁灭的丶极致的美学燃烧。
柳亦繁的话音落下,工作室里陷入了短暂的丶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话语中那个冰冷的结论——“一场献祭”——像一块巨石砸进深潭,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吞噬一切的漩涡。
陈锋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寻找一个更合理的商业逻辑来解释周平安的行为,但他发现所有的常规解释在柳亦繁带回的事实和那份苛刻的合同面前,都苍白得可笑。他最终只是无力地靠回沙发,喃喃道:“疯了……真是疯了……”
而林娜,却在这片死寂中,缓缓站直了身体。她脸上那种艺术家特有的焦虑和迷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她的目光没有看柳亦繁,也没有看陈锋,而是死死盯住了桌上那份厚重的丶代表周平安无限“诚意”与无限“疯狂”的合同。
她一步跨到桌边,几乎是粗暴地翻动着合同页,纸张哗啦作响。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关于投资回报和项目最终处置权的条款上,那里清晰地写着:不追求票房丶不要求公映丶不绑定奖项,资金用途以项目艺术创作为最高优先级。
几秒钟後,她猛地擡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火焰,之前的颓丧一扫而空,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像淬了冰的刀:
“我们他妈到底在纠结什麽?!”
这一声低吼,把陈锋和柳亦繁都震得回过神来。
林娜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合同条款上,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人:“看清楚了!白纸黑字!他买的就是这个过程,这个‘燃烧’本身!所有的结果风险,他一个人扛了!那我们还在这里磨磨唧唧地讨论褒姒到底为什麽不笑?!讨论他周平安的潜意识?!”
陈锋怔住了,眼镜後的双眼先是困惑,随即猛地亮起一道光,仿佛被这道霹雳劈开了所有迷雾。他“噌”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形:
“对啊!去他妈的完美剧本!墨镜王当年不也这麽干的吗?没有剧本,瞎他妈拍一堆素材,最後在剪辑台上剪出神作!周平安他现在给我们建的,是一座他妈的实景影城!我们还在用搭草台班子的思维考虑问题?”
林娜接过话头,语速快得像在发布作战指令,带着一种摒弃所有幻想的丶极度理性的狂热:
“对!就是这样!那就这麽干!等影城盖好,我们就当这是一次史上最奢侈的丶不计成本的素材采集行动!饱和式拍摄!”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人,强调着那个最关键的优势:“而且别忘了,我们手里有比墨镜王多得多的经费!还有一座可以让我们随便折腾丶单独使用的王城!”
她冲到白板前,将上面那些“权力”丶“虚无”丶“反抗”等抽象词汇全部狠狠擦掉,用红色的笔重重写下四个大字:
「饱和拍摄」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後反而盯上猎物的母豹:
“听着,从现在起,忘掉‘拍一部好电影’这个目标。我们的新目标是:把周平安投的每一个子儿,都变成实实在在的丶无可替代的影像素材!”
“我们能想到的所有场景——王宫宴饮丶烽火戏诸侯丶城破逃亡丶深宫独处……拍!想到的所有情绪——褒姒的冷漠丶嘲讽丶疲惫丶偶尔的恍惚丶甚至突如其来的丶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悲悯……拍!所有可能的丶不可能的镜头角度丶光线变化丶肢体细节……统统给他拍出来!”
陈锋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兴奋地补充道,手指在空中飞快地比划:“对!就像科学实验,我们先不考虑结论,只管穷尽所有变量组合!把影像的‘数据库’做到极致庞大!剧本?剧本可以後期在剪辑台上从这海量素材里诞生!”
林娜重重地点头,眼神狠厉:“没错!用绝对的量变,去堆死质变的不确定性!直到他把十几个亿烧光,或者我们拍到再也拍不出一个新镜头为止!他不是要过程吗?我们就给他一个空前绝後丶浩瀚如海的过程!”
最後,她的目光猛地钉在柳亦繁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亦繁,你的任务变了。不再是‘演’好一个预设的褒姒。你的任务是成为一个无限可能的褒姒,把你的每一种面相,每一种潜藏的可能,都在那个为你搭建的王城里,毫无保留地丶彻底地释放出来!我们要用这海量的素材,把他想要的那个‘极致的过程’,撑爆!填满!”
柳亦繁看着瞬间从绝望深渊切换到战斗状态的两人,心中凛然。这个方案剥离了所有感性的挣扎和艺术的空谈,只剩下赤裸裸的丶基于合同条款的丶极度理性的专业反击。它残酷,却像一剂强心针,驱散了所有的迷茫。
这意味着,她将不再有“角色”的保护壳。她必须赤裸地丶全方位地投入周平安打造的这个世界,用自己真实的情感与体验,去填满每一个镜头。
一种巨大的压力,伴随着一种奇异的丶从纠结中解脱出来的轻松感,席卷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林娜那双燃烧着战意的眼睛,清晰而平静地回答:
“好。”
这一刻,创作团队完成了一次蜕变。他们放弃了徒劳的“解读”与“献祭”的悲情,选择了最直接丶也最疯狂的“行动”。他们要在周平安用金钱铺就的黄金战场上,用他最熟悉的“过程论”作为武器,打一场属于创造者的丶倾尽所有的反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