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停下脚步,侧耳微倾,仿佛在聆听身前那个“存在”试图与她分享所谓“神谕”时,镜头推近,给了柳亦繁一个极长的面部特写。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嘲讽,没有不耐,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丶近乎虚无的平静。那眼神,仿佛穿透了眼前庄严肃穆的仪式和那个无形的君王,看到了其背後权力运作的空洞与荒诞。一种冰冷的丶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怠感,几乎要从屏幕中满溢出来。
那不是表演出来的“冷”,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丶对这一切规则丶象征体系乃至那个掌控这一切的男人的彻底“无感”。
“咔!”
林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充满了兴奋。“过了!完美!就是这种感觉!褒姒的‘冷’不是对抗,是俯视!是彻底的无视!她连那个‘王’的存在都一起无视了!”
柳亦繁从那种状态中缓缓抽离,对着林娜的方向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麽波澜,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行走。
接下来的拍摄日,以一种近乎狂热的顺畅节奏向前推进。
林娜的指挥声在空旷的宫殿区回荡,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专注。每一个指令都清晰丶果断,仿佛她脑海中早已预演过无数遍的画面,正被精准地投射到现实之中。
柳亦繁的状态稳定得令人惊叹。她似乎已经完全将自己剥离,彻底融入了那个被虚无的君王和无形的规则所包裹的褒姒躯壳之中。
她不需要再去“寻找”情绪或动机。周平安用他那庞大的资源和偏执的意志为她铸造的这座冰冷王城,本身就成了最完美的情绪牢笼和催化剂。每一块冰冷的墐土丶每一缕肃杀的烟霭丶每一件象征着权力与束缚的礼器,都在无声地滋养着她的“冷”与“倦”。
她行走在巨大的宫殿阴影下,目光空茫地掠过那些匍匐的“臣僚”和森严的“仪仗”,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无声戏剧。
她坐在那冰冷的青铜王座下首,听着“幽王”那经由配音演员提前录制丶此刻通过耳机传来的或威严或试图讨好的“话语”,眼神里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穿透一切的丶洞悉所有虚僞游戏的疲惫。
她的表演,不再是“演”,而是一种“存在”。一种抽离了所有热情和期待的丶纯粹的丶冰冷的“在场”。
林娜在监视器後常常看得屏住呼吸。她看到的不再是演员柳亦繁,她就是那个被囚于权力之巅丶用沉默对抗整个世界的灵魂。
“好!太好了!就是这种感觉!”林娜的声音时常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保持住!这种连‘反抗’都懒得做的彻底虚无!这才是最狠的!”
陈锋也在一旁频频点头,眼神发亮。柳亦繁的状态远超他的预期,她甚至能即兴给出一些细微的丶却极具冲击力的反应,比如在听到“幽王”宣布又一次毫无意义的“征伐”胜利时,嘴角那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丶转瞬即逝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对所有宏大叙事最极致的嘲讽。
整个剧组都被这种高质量丶高效率的创作氛围所感染。工作人员动作麻利,配合默契,仿佛也沉浸在这场宏大而压抑的史诗叙事中,被一种共同的艺术追求所驱动。
然而,在这片喧嚣而专注的创作热土之外,柳亦繁的生活却陷入了一种极致的丶近乎苦行僧般的寂静。
周平安撤离後留下的那套容城房子,她再也没有回去过。那里对她而言,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一个用于“观察”和“触发”的实验室。如今实验对象缺席,实验室便失去了意义。
她在襄北影城剧组下榻的酒店有一个房间,但她待在那里的时间很少。收工後,她更愿意独自留在空旷的宫殿区。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高高的夯土台基边缘,脚下是逐渐被夜色吞没的丶庞大而沉默的王城。春夜的寒风掠过,带着未散尽的烟霭气息和远处工棚隐约的机器低鸣。
她不需要说话,不需要交流,只是静静地坐着,让白日扮演的那个灵魂,更深地沉淀进自己的四肢百骸。
杨薇几次想来和她聊聊接下来的商业安排和外界越来越热的舆论风潮,都被她轻轻挡了回去。
“一切等拍完再说。”她的回答总是这一句,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彻底切断了与外界不必要的联系,将自己完全封闭在了这座为她而建的丶华丽的牢笼里。她贪婪地汲取着这片空间里每一丝能滋养“褒姒”的气息,同时也承受着这份极致沉浸所带来的丶日益沉重的孤寂感。
这是一种危险的平衡。她正在将自己一点点掏空,用以填充那个古老的灵魂。成功的代价,可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她义无反顾。
偶尔,在极度寂静的深夜,当她从褒姒的躯壳中短暂挣脱,回到酒店房间,面对一室清冷时,她会下意识地拿起私人手机。
屏幕上很干净,没有未读信息或未接来电。
那个她设置了特殊提示音的名字,始终沉默着。
她不会主动联系他。他显然也没有任何联系她的打算。
他的撤离,是如此的彻底和决绝,符合他一贯的作风——解决问题,然後翻篇。
她看着漆黑的屏幕,嘴角会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丶辨不清是嘲弄还是了然的弧度。
这样也好。
互不打扰,各自在自己的领域里,朝着那个共同的丶却可能截然不同的终点,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