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安站在阴影里,目光沉静地落在柳亦繁身上。他的脸上依旧没什麽表情,看不出赞赏还是批评,只是专注地看着。唯有在他目光扫过她那双承载了万钧重量的眼睛时,会停留得比评估其他细节稍久一些,指尖无意识地在身侧轻轻点了一下。
表演结束。柳亦繁停在长廊的另一端,微微喘息,仍沉浸在巨大的情绪消耗中。
“咔!”
林娜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甚至有些颤抖:“完美!过了!这条太好了!情绪层次太准确了!”
柳亦繁缓缓从角色中抽离,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她擡手轻轻按了按太阳xue,这才注意到监视器区域外围阴影里站着的那群人,以及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目光与周平安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预想中的慌乱或紧张,她的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表演後尚未完全褪去的丶属于褒姒的疏离与冰冷。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偶然闯入这片场域的丶与这场盛大献祭无关的旁观者。
周平安迎着她的目光,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极轻微地颔首,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
然後,他便移开视线,转向身旁的苏影,低声询问起某个建筑细节的施工情况,语气平稳如常,仿佛刚才那场触及灵魂的表演,只是一段需要被记录和评估的数据流。
柳亦繁收回目光,在助理的陪同下默默走向休息区。她接过递来的温水,小口喝着,感受着情绪平复後带来的虚脱感。
周平安在林娜等人的陪同下,开始视察拍摄现场和宫殿的其他区域。他看得很仔细,偶尔会停下来,用手触摸一下墐土墙面的质感,或者擡头审视斗拱结构的细节。
整个视察过程,他没有再看向柳亦繁的方向,也没有就刚才的表演发表任何看法。他的到来和存在,仿佛真的只是一次纯粹的项目进度检查。
然而,在他即将离开宫殿区,走向下一个视察点之前,脚步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柳亦繁休息的方向,看到她正闭着眼,由化妆师轻轻补妆,侧脸在光线下半明半暗,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後的脆弱感。
他的视线停留了或许不到半秒,便迅速收回,没有任何人察觉。他继续迈步向前,神情依旧冷峻,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
视察结束後,周平安没有多做停留,便乘车离开了影城,如同他来时一样悄然。
柳亦繁休息了片刻,便投入到了下一场戏的拍摄准备中。周平安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但很快便沉入水底,似乎没有对拍摄进程産生任何实质影响。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刚才那场耗尽心力的独角戏里,在目光与他交汇的瞬间,有一种极其隐秘的丶难以言喻的感觉,像一根极细的丝线,悄然连接了表演的极致虚无与他存在的绝对现实。
那感觉转瞬即逝,却在她心底留下了一个极淡的印记。
夜幕降临,拍摄结束。柳亦繁回到酒店房间,疲惫地靠在沙发上。
手机屏幕安静地亮着,没有新消息。
她望着窗外襄北的夜色,比容城更深邃,更荒凉。
这座他一手打造的王城,此刻正沉默地包裹着她。而他,在完成了一次无声的“验收”後,再次退回了他的世界。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上心头。但这孤独之中,却奇异般地孕育着某种强大的丶近乎涅盘的力量。
接下来的拍摄,进入了整部电影最核心丶也是难度最高的部分——烽火戏诸侯。
为了这场终极戏份,剧组在襄北影城之外,另寻了一处地势险要丶视野开阔的山巅,斥巨资搭建了极其壮观的烽火台实景。
拍摄过程耗时数日,调动了庞大的群演队伍,烟火特效更是做到了极致。当狼烟滚滚升起,镜头掠过山下“诸侯”兵马慌乱来援的宏大场面,最终定格在城楼之上时,整个剧组都屏住了呼吸。
柳亦繁饰演的褒姒,在那个注定载入影史的瞬间,需要展现出她的“笑”。
那不是开心的笑,不是嘲讽的笑,甚至不是解脱的笑。那是一种极致的丶复杂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笑,是倾国之笑的灵魂。
林娜在监视器後,看着柳亦繁的表演。那笑容初时极淡,如同冰面上的一丝裂痕,随即如同涟漪般缓缓漾开,却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让那双眸子显得更加幽深丶空洞。
笑容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天真残忍,一种对宏大叙事和权力游戏的彻底解构,一种将自身也作为祭品献祭出去後的虚无与……美。一种毁灭性的丶令人心颤的美。
“咔!”
林娜的声音带着激动过後的沙哑,甚至有一丝哽咽,“过了!太完美了!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倾国之笑!”
整个剧组都松了一口气,随即爆发出低低的欢呼和掌声。所有人都认为,这已经是可以封神的表演,无可挑剔。
陈锋也用力点头,眼神放光。连一向苛刻的制片主任,看着回放,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这部电影最大的难关,终于攻克了。
然而,在一片兴奋的氛围中,身为绝对主角的柳亦繁,却显得异常沉默。
她没有参与庆祝,甚至没有去看回放。她独自走到城墙边,望着远处尚未散尽的狼烟,眉头微蹙,背影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