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宗老壮年时曾任过谢家宗长之位,後因儿女皆于抵抗胡人联合侵扰的战役中身亡,遂以身心忧疲之由,让了位,只以宗老身份,偶尔参与谢氏大事谋划。
但即便只是宗老,他于事务之态度的分量,并不比宗长的轻。
所以,三宗老也是支持借粮种的,对吗?
王昭云只觉心中曙光更亮了几分。
下一息,她便听得上首再传来一道力道沉稳之声——“赐座。”
是宗长,她的阿舅。
王昭云连忙再欠了欠身,以示谢礼。
可正及奴仆们搬动椅子的声动响起,堂内却又有人道:“三丫头进宗祠,我们尚可理解,那个北边来的东西,也要进我们议事堂,是个什麽道理?”
“北边来的东西”?
如此不堪之言,说的当是裴远山了。
王昭云下意识偏头去看身旁之人。
可出乎她的意料——裴远山不仅脸上没有现出愠色,甚至仍然低眉垂首,仿佛方才堂中欺辱之言并非是对他。。。。。。若非他抱紧的双拳背面,青筋异常突起的话。。。。。。她便真的要以为他心下无波无澜了。
王昭云抿了抿唇,站直了身,往裴远山那挪近一步,擡手,挂在他的手肘上,再擡起头,看向高位,“昭云与边州驻将裴远山,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两相交心,约定不弃,那便已是夫妻,既如此,昭云入得谢家宗祠,裴将军自然也能。”
她再转头朝向方才不堪之言的来处,背了句谢家祖训“夫妇是为一体,当相持相携,里外与共”,又道:“昭云望各位宗老待裴将军能如待昭云这般,那便是晚辈此生的福分,晚辈心中感念必报提携之恩。”
脊梁骨挺直,有理有据,硬软兼施,是谢家惯有的风范。
但落在有些人眼里,却有如芒刺在背。
在西侧中上段位置,一位花白胡须的花甲老者怔了怔,随即嗤笑一声,“待他如待你?”
那位宗老仰天一笑,“兄弟之间尚且还要隙墙,我谢氏能无论亲疏都帮助血缘筹谋,这已是世家之中能做到的极致,如今却要因你一句夫妇一体,便要我们在这动。乱时局中,帮着一个低贱的寒门,给边州借十万粮种,这便是你要的‘待他如待你’?”
他话音落下,堂内当即起一片附和之声。
“十一宗老说得对,这时局动荡,我们尚且捉襟见肘,哪还能给边州借粮种?”
“北边大旱多年,早就民不聊生,我们当趁着河南水土尚足,多播种,多屯粮,哪里还能把粮种借出去?”
“若是他边州真的缺粮,尽管向我们买便是,以後再拿粮食慢慢培育成粮种也未尝不可,何必急于在此时与我们借粮种?”
“依我说,就按十一宗老的办法,开春就把八成的粮种全部下到田地里去,只馀下两成粮种留作来年的备用粮种便可。”
。。。。。。
为保绵延不绝,依照陈郡惯例,百姓每年皆需按照田事方法培育水稻和小麦粮种,这些新的粮种和往年屯于粮仓的粮种汇到一起,通常按照三成下地丶三成备用丶四成留做新一年储粮来做分配。
起先,王昭云想要问陈郡借的便是那三成备用粮。
但若按照十一宗老的说法,那陈郡来年不仅要用去三成的备用粮种,便是留作储备的两成粮种也要被占去。
如此一来,先不说边州还能不能沾上陈郡的光,但若是陈郡真遭了天灾人祸,单凭储备的两成粮种,如何能养活万万百姓?
“不知各位宗老可否听昭云一言?”王昭云急得脱开裴远山的臂弯,往前跨了一步,朝阿舅谢元武郑重地行了一个文人礼,也不待衆人反应,便道:“农书有记,大旱之後必有大涝,眼下,幽州以北已大旱三年,来年未必就不是涝年,而我陈郡又属诸多河流汇聚的河泽之地,要先稳固河渠自不必说,哪里还能把储备的粮种都浪费了去?”
她顿了顿,朝那位胡须花白的十一宗老看去一眼,又道:“如果八成的粮种都在农田里泡了水,不知十一宗老当如何解决陈郡百姓後续的粮食之忧?”
“你这是危言耸听。”十一宗老被後辈剜了一眼,心中大是不悦,当即拍案而起,直指王昭云,怒喝,“你别以为自己读了几本墨家术书,又得天都那几个纨绔夸了几句,便真当自己能跟你的母亲一样,可以通天晓地了。”
他朝谢元武道,“今日我便把话撩在这了,你要帮你的外甥女,你自己想办法去,但若是拿她那套歪门邪道来说事,那我谢飞白替陈郡的百姓,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说完,十一宗老便就甩了袖,从席上下来,擦肩王昭云时,与她狠狠瞪了一眼,便就大步往议事堂大门走。
然就是此刻,却有持刀侍卫忽从四面而来,将整个议事堂乃至宗祠都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