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二十多年来,裴远山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
他方才只是想摘了这女人的面纱,灭一灭她的威风,哪能想到会把她母亲的灵牌给毁了。
再说,谁能想到她小心翼翼藏掖在怀里的竟是她母亲的灵牌?
“姑娘。。。。。。”春娘盯着被损毁的灵牌,犹豫几息,窘迫开了口,却到底没把话说下去。
显然,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便连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军师卓业和皇帝贴身太监江培宁,此时也只能悄悄将双手叉入袖中,无意中对视一眼,又匆匆瞥开,都没有说话。
今夜大漠的风声变得尤其大,呼啸而过,掩盖了所有人声,弄得裴远山听见自己如捣鼓一般的心跳声音,无所适从。
“不就是一块灵牌,回头我派人给你寻了黑桃木,再刻一块便是。”他“嗤”了一声,把长剑往腰上一挂,强行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情,馀光却偷偷往军师方向看,试图发出求助的信号。
可卓业却像是扭了脖子一样,东倒西歪,就是不转向裴远山,累得裴将军说出的话,跌到地上,无人拾起。
好在,静默许久的王昭云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缓挪了一步,又蹲了下去。
葱白指尖触及红色灵牌,在谢云二字上慢慢摩挲而过。
“多谢将军好意,边州盛産的黑桃木质地细腻,可到底不比檀木带香,质地密实,更能表达对先人的敬重。”王昭云淡漠的声音透亮,如高山新融的雪水,“昭云母亲的灵牌自有昭云自己再造,不劳将军费心。”
她将木牌捧进怀里,由春娘搀着站起来,才再与裴远山对视,“可以开始了吗?”
细黛平整,映眼如霜,还是那样淡淡然丶目下无尘的姿态,这下还添了一个“不领情”。
裴远山很不习惯被一个女子这样注视,但他到底是理亏,更不想和一个女子在衆目睽睽之下发生口角,有损他作为一军之帅的威严。
他视线再撩一遍王昭云怀里断成两块的灵牌,难得做出恭敬的礼遇之姿,擡手比了“请”的动作。
此一番闹剧之後,裴远山这方便算是人人噤声,再无人敢向王昭云这方从鸡蛋里挑骨头,使得後续仪式能够顺顺当当进行。
待拜过天,拜过地,再拜狼神,夫妻对拜,便是送入洞房。
边关简陋,两位新人的婚房只能设在稍微宽敞些的主帅帐里。
要不是一个大红喜字端端正正贴在那帐门上,不知道的人甚至找不到婚房的一丝痕迹。
掀门入内,一幅边州地图,一个木制立柜,一张四方小几,一张行军床。。。。。。再没有其他器具。
“行军打仗,比不得你们中原亭台楼阁舒坦。”虽然没看见王贵女变脸,但裴远山还是摸着自己下颌,关照了一句,“今日婚礼办得匆忙,一应物什还未添置,只能劳烦王姑娘先将就过今夜。”
王昭云没看他,只点点头,视线四巡,“既是只住一。夜,只安置床铺便可。”
春娘闻言,连忙应了声“是”。
话落,便见王家仆从蜂拥而入,几乎将小小大帐挤满,或是手抱被衾,或是手拿引枕,或是手捧衣物。。。。。。
总之,不过点头之间,本来三尺见宽的行军床被加了一倍大小,其上又换上南方蚕丝织就得床垫丶摆上鸳鸯引枕丶覆上大红喜被——那床精致得就像她王贵女来了粗犷的边州一样,格格不入。
裴远山咋舌,摸着下颌的手都不自觉放下,双臂环抱于胸。前,好整以暇继续看王家仆从改造大帐的动作。
及至案几上杂乱竹简被拢至箱箧,染血盔甲也被移出帐外,整个大帐多了几分人住的味道後,春娘才捧着大红里衣上前来,“问姑娘丶姑爷,是先更衣,还是先饮合卺酒?”
裴远山挑了挑眉,似乎才对今日大婚之事有了实感——婚房精心布置,不外乎为行人伦大礼。。。。。。不过他这个养尊处优,又讲规矩的新娘子。。。。。。
他视线才移到王昭云侧脸,她已向前迈一步,走到光影下,“先喝酒罢。”
春娘“诶”了一声,视线似不经意打量了一番裴远山,便将手中衣物放回新置的衣架上,转而去备酒。
雕龙刻凤的金樽酒杯也是王昭云从中原带来的物什,盛满清酒,水中鱼便在跳跃的烛火中欢乐戏耍,竟似活了一般。
忽而,其中一鱼被人取走——是王昭云先行端起了凤杯,还仰起头,望向裴远山。
裴远山望进王昭云映着跃动火烛的黑眼珠子,眉骨擡了擡,迅速将龙杯拿起,躬身弯臂交过她大红色袖摆,将酒一饮而尽,又迅速将长臂抽出,将酒杯摆回案几上。
动作之快,可比眨眼功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与高手过招。
王昭云抿了抿唇,独自把剩下的凤杯酒喝完,也把酒杯摆回案几上,“更衣吧。”
话落,帐外突兀闯进来一粗嗓子:“将军这就过洞房夜,不出来喝酒了吗?”
两位新人的视线因这一句话猝然相交,一种古怪的氛围随烛火一声爆响而迅速晕开。
王昭云先别开眼,径自往衣架走,一边道:“中原礼节,也有婚礼仪式之後主官宴客的习惯,将军不必因我而怠慢了出生入死的兄弟。毕竟,王家有王家的家训,裴家亦有裴家的军规,互相尊重才是夫妻相处之道。”
四目相对时,王昭云心底有一闪而过的窘迫,便习惯性借题发挥,将自己的底线说来,但这话落在裴远山的耳中,倒像是要与他“相敬如宾,各走各路”。
裴远山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半晌,沉沉应了声“好”,便兀自掀开帐帘,夺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