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思考状,道:“我曾读过自海外传过来的话本子,其中有一则水妖的故事,让我感触颇深,自那以后,我便不再因为过往情缘徒生忧虑烦恼。”
了空端坐:“愿闻其详。”
虞惊霜看他一眼,缓缓开口:“水妖被关在瓶中三百年。第一个百年时,他道,谁打开瓶放他出来,他就赐那人黄金万两,可无人来。
第二个百年时,他道,谁打开瓶放他出去,他就赐那人权势滔天,也无人来。
第三个百年时,他心中怨怼难平,立誓谁能打开瓶放他出去,他便赐那人百病缠身、灾厄千年。”
了空无意识地打断她,不解皱眉:“若是第三百年的第一日时,就有人恰好救了他,那岂不是对那人太过不公平?明明早一日,结局就截然不同。”
虞惊霜笑笑,摇头道:“这种不公并不在于时间,而是心境。”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道:“你问我怎么能做到不起波澜,其实,哪里不会痛苦纠结呢?只是,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像讲述别人的故事那般,淡淡道:
“最开始的时候我想,只要他们回头道歉,我仍然愿意原谅。
后来我想,哪怕有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说带我回到上燕、回到故土,那我就原谅他。
到最后,我愤怒、悲伤、怨怼,心中想着,只要他们敢出现在我眼前,我便立刻要抽出匕首来,将几人捅个对穿,方解我心头之恨、半生流离之苦。”
“可是了空,你我都知道,有禅语曾言: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
众生一念,无明妄动,贪爱发生,便有了身,有身便有病,同体大悲故,菩萨也有了病。
期待时,就是怨怼。
怨怼时,其实也还含着期待。而我更愿意不期待、不怨怼的心境。”
虞惊霜目光悠远,她接着道:“话本的最后写到,第四百年,水妖不再执着于谁会来打开瓶子解救他,他要自己琢磨,如何从瓶内脱身。
然而,一念起,天地顿开、银瓶乍破,枷锁尽断。他只是放下,那瓶便不触而裂,从此长风送行、任由他天地遨游,再不受拘束。”
虞惊霜说:“如今的我,即是第四百年间的那只水妖。这么说,你懂了吗?”
了空拧眉,若有所思,神情竟有些愣怔。
虞惊霜看着他垂眸沉思的样子,微微一笑,调侃道:“了空,你这个和尚做了这些年,对佛法禅语的悟性,竟还不如我一个半路徒弟吗?”
她深深地看着对面的人,心底里微弱的叹息了一声。
她的老朋友了空未曾出家时,是先帝的长子明骁。
他的生母是一个家世普通的小妃子,意外怀上明骁后,就被当时风头无两的李贵妃一家盯上了肚子,提前被下药毒害,在生产时血崩而亡。
出生后身体孱弱的明骁,则被多年无出的李贵妃趁机抱到了自己宫中抚养。
他受李贵妃教养呵护长大,唤她母亲,成长为冷肃正直、一丝不苟的青年。
即使后来贵妃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将他视为弃子,处处提防、有心加害,他仍待她恭敬顺从,不敢有丝毫怨怼。
然而,贵妃与李家的野心不止是荣华富贵那么简单,他们盯上的从来只有至高无上的皇位。
毒杀皇后、陷害太子、幻香欺君、鱼肉百姓、屠戮两城、叛国割地、举兵谋反。
李氏罪恶罄竹难书,明骁被排挤在他们的谋划之外,只被充作二皇子羽翼未丰时的一把刀。
可即使这样,他仍然知晓了许多李氏的龌龊勾当,甚至无意中查到了当年他的生母难产之死的真相。
怪只怪李贵妃将他养成了正人君子,谋逆叛乱、屠戮百姓、弑母之仇……种种事宜,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于是,在虞惊霜、明衡与李氏、二皇子的最后一战中,明骁选择了中立。
他退了一步,却犹如抽掉高台底部的一块木条,使二皇子一派的谋划出了一个极小的破绽。
虞惊霜抓住了这个破绽,趁势而上,一举攻破了这桩摇摇欲坠的“高台”。
明衡登基,二皇子被杀,李氏全族诛杀、流放,李贵妃也自刎于宫中。
消息传来的当晚,明骁枯坐一夜。
晨间时,他脱下了华服,选择剔去长发,步入寺庙,立誓常伴青灯古佛,为生母超度、为自己见死不救、间接弑杀养母而赎罪。
在他们还是和乐融融的母子时,李贵妃确实没有做错过什么,完全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责任。对他,她从来都是按着志诚君子的那一套去教养。
生恩难报、养恩辜负。他进退两难,只能按本心去做。明骁恨李贵妃,恨她杀害自己生母、又联合母家,做尽坏事。然而、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