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莱门确乎睡熟了,他弓着身体,清浅的呼吸就喷在他脖颈上。迪尔契从未像现在这般渴望过自由。以前,作为图蒙的孩子,他的将来是被固定了的,是他亲手斩下父亲的头颅,也是他选择结束掉这段孽缘。弑父以后,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了。他会成为尘世的英雄,但仅限于战场。普莱森特喜欢虎口拔牙的把戏,因此他的计划很少有人能执行,先遣者每次都在他和德雷森中间二选一。有一回,他给的方案真的太极端了,迪尔契收到之后,与他进行了一段简短的对谈。
“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说。”
“我会成为牺牲者吗?”
迪尔契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算了,无所谓。”他轻叹一声,抬眼望向天边新生的太阳,“我们是在为未来而努力,对吧?这样就够了。”
然而他真正想说的是:如果能为此死去,那真是赚了好大一笔啊。
第二日,弗莱门将近中午才醒。他睁眼就看见迪尔契,还没来得及惊喜,就听见那人问说:“你说过会实现我的愿望,对吗?”
弗莱门堪堪转醒,脑子还不太清明。但迪尔契都这样说了,他能做的、想做的、要做的也就是点头而已。
迪尔契伸出手,揉了揉他睡软了的脸蛋。
“谢谢。”他说完,伸手把人拥住,整张脸埋进了弗莱门的肩窝。
晚饭后,迪尔契找上普莱森特。彼时他正在和德雷森开会。见迪尔契来了,普莱森特合上笔记本,嘴角挂起了戏谑的一抹笑。
迪尔契目光从二人身上滑过,末了,他开门见山地说:“你们赢了,我加入。”
普莱森特早有准备。“欢迎。”他给迪尔契递出厚厚一沓纸,说这是根据多年观察,由他亲笔撰写的一份针对瑞斯坦的反攻计划。
迪尔契草草扫了一眼计划的封面。《关于瑞斯坦问题解决报告书》。相当正式的编排。
“迪尔契,跟着你的小向导一起上船吧。你也不用顾虑,因为这是我们之间一场心知肚明的交易:只要完成计划里安排好的部分,我得到我需要的权力,你收获你渴求的解脱。”
这是一场平等的豪赌,为这一场,双方都加足了筹码。
台上做庄的,是绝大部分人想都不敢的命运。
二十年过去,他们仍心怀着大大的愿望,勇敢的模样一如从前。
很早以前人们就发现,文明之间有且只有两个状态:战争与和平。其中战争是常态,和平不过是仅存在于上行期的偶然。
假设一个人能到活五十岁,那他一生里一定见证过不止一场战事。迄今为止人类所历经的最大的那场“圣战”,到现在也不过二十余年。迪尔契等人与弗莱门之间不过差了一辈,却时常给人种错觉,好像他们已经是历史里的人物,随着“圣战”的落幕而入土。
这便是和平带来的错觉,普莱森特称它为“激光镜效应”。
和平年代里,事物在飞速地发展,科技日新月异,周围能吸纳的新事物过分多了,巨量的信息仿佛激光镜面一样令人缭乱。这种情况下,单单是跟上文明前进的速度已足够让大部分人感到疲乏,更别提脱离社会共识,思考一些听起来相当没必要的问题。社会天真的本质逐渐显露,在无数口号的熏陶下,人们总自大地以为自己终结了战争,殊不知千百年前的古人也有过类似的想法。
然而,谋大事者必须时刻清醒。他们必须理解,所谓的“和平”,不过是战争中的一些积攒尚且没有消耗干净。随着时间的推移,等规律周期越过峰谷,逐渐开始走低之后,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隐患也逐步显现出来。战火从未远去。它深入于文明的血脉,仿佛一道无法驱散的幽灵。
平庸的战略家头脑里永远紧绷着战争的弦,优秀的战略家则学会了抓时机发动战争以达目的。
至于战略家中顶尖的那一部分,他们眼中的世界已与常人大不相同。以普莱森特为例,他不单知晓战争从何处因何人而开始,更清楚该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把它结束。
鲁特同他相比,实在不大能入眼。
他可能到死都不会知道,“圣战”起初也不过是一场失控的篡位罢了。
普莱森特召集众人于河边开会。为了保密,他启动精神域,把他们全拉了进来。
“鲁特很聪明。他晓得自己没那个能耐自下而上推翻卡斯特,就想着从中高层下手,从内部架空卡斯特权力,从而达到篡位的目的。”普莱森特边说边调动出一份出自白塔的新闻,上面用黑色的大字写着:经过卡斯特首领的批准,即日起“特殊安全部门”成立。
正文里,普莱森特用红笔标注了这样一句话:因卡斯特首领身体抱恙,该发布会由鲁特总管代为主持。
“我猜,现在卡斯特没有说话的份了。这半年里,鲁特相当沉得住气,没有直接接替卡斯特的位置,而是代他出席大量活动,给人产生一种实质上核心人物更替了的暗示。这个部门成立,表示他觉得时机成熟,可以开始进行内部清洗了。”提及变局,普莱森特的口气相当自信,就好像他有看过鲁特的全份计划书一样,“他接下来的目标应该是从卡斯特手里拿到白塔那台超算的密钥。没有它,他注定只能是卡斯特的代言人,成不了‘鲁特首领’——他可不想当卡斯特的影子。萨凯茨的选择,让他心底就此有了执念。一个玩具样的名头,居然值得这样去争取,真是有够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