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思卓
曾夏生帮工的汽修店是位于城中心的一栋二层老房,和周边门面一样,一楼经营,二楼用作住宅。老板王国栋按辈分说是曾夏生父亲的堂弟,却不姓曾。曾夏生开始觉得奇怪,後来在奶奶同隔壁媳妇嚼的舌根里听见只言片语,说王国栋的父亲年轻时家里太穷,三十岁还在打光棍,经人介绍才认识个跛脚女人,出不起一分彩礼,被迫答应孩子随母姓。
他住在一楼朝马路的小隔间里,窗外不时有卡车经过,尘烟阵阵。曾夏生往常对八卦琐事不感兴趣,可奶奶的态度令他感到困惑。沉重的轰隆声时断时续,他在闷热的空气里,靠墙边仔细地听。奶奶分明总是在做活时咒骂,说这辈子就是没钱才命苦,是欠的他们曾家,拉扯完儿子也没享到福。然而谈及王国栋的父亲受妻子娘家帮衬,她却又莫名充满鄙夷,说女人靠夫家才是天经地义,他们家老子吃软饭,儿子不会有出息。
唐思卓比他聪明,读更多书,可也不懂。曾夏生给她讲了一路,她仍搞不清关系,只会懵懂地表示,女人靠男人吃饭,她妈妈确实也时常这麽说。
然而曾夏生不觉得王国栋没出息,靠在部队当兵时学来的手艺,他的汽修店在整片内城区都说得上好生意,从早开到黑,店里四五个人忙得团团转。曾夏生第一天被爷爷送去时,王国栋忙得没空搭理,他被留在墙角的废旧轮胎上枯坐两个小时,昏沉燥热地险些睡着时才听见招呼,上来就是一句,“这儿苦,又脏又臭,干不了回家去”。
怎麽会干不了呢,曾夏生心想,这儿又不用风吹日晒,酷暑天还有几台电扇围着吹,无非就是点汽油味儿而已,总好过夏日腐败的垃圾。
干过小半年後,他终于依稀发现一点缘由。王国栋结婚早,有个比曾夏生大两岁的儿子王辉,如今既不好生读书,更嫌苦怕累,瞧不起店里的生意,成日抽烟打架丶逃课上网,但凡回家,楼上就会连打带骂,锅碗瓢盆齐作响。
挨打本身不值得注意,曾夏生也经常挨打,但是听在这儿做了不少年的学徒说,王辉小时候很是乖巧,小学初中时多是班级第一,奖状在二楼贴满一整墙,考进高中住校後才被人带坏,学会打牌打游戏。
在旁人的描述里,王辉的过往像是唐思卓一样优秀,曾夏生很难相信这样遵规守矩丶勤奋努力的学生有学坏的时机。然而他随即得知,王辉读的高中就是唐思卓学校的高中部,又开始杞人忧天地担心,倘若不是个例,照王辉那路过的狗吠两声都要上去踹一脚的戾气,唐思卓读高中时难保不会受人欺负。
王国栋对儿子没有办法,店里倒是管得井井有条。他秉持部队那套吃够苦才配学技术的逻辑,对学徒一视同仁,不分年龄大小和关系远近,就是清理地沟这类纯卖力气的活,曾夏生也得去。
地沟里混杂经年累月的油垢丶污泥和锈渣,臭气熏天,拿铁铲下去挖油泥基本和掏下水道无异。然而曾夏生从无怨言,甚至没有成年学徒耍滑头的把戏,分到什麽活就做什麽活,不会故意往油泥松动好铲的地方挤。
王国栋看在眼里,对王辉越发失望,不明白好好的儿子怎麽就成了这样,还不如面前幼年丧父的孤儿坚强。他自己小时候天天被村人嘲笑,说他是王家的儿子,不是曾家的香火,导致父亲见他时总憋着一股气,待他还不如待堂弟亲近,所有人生大事没提供一点指引。王国栋不愿重蹈覆辙,做个对儿子不闻不问的父亲,于是把部队规矩原样照搬回家,对王辉奖惩分明,想托举他再登一步阶梯,却不知从何时起父子离心。
曾夏生有时被他留下吃饭,听他喝过几杯白酒後沉重地叹气,说千不该万不该同意王辉住校,脱离他的视线,变得流里流气丶死猪不怕开水烫。王国栋在第一次被老师叫去谈话後火冒三丈,回家扯下皮带想同以前一样教训儿子,却发觉王辉已经比他高丶比他壮,看向他的眼神没了丝毫畏惧,反而充满挑衅。
不知如何劝慰,曾夏生只会坐在旁边沉默地听。王国栋说到最後,总是眼眶湿润丶晕晕乎乎地上楼,拿来几件王辉穿不上的衣服给他,说本想留个纪念,现在儿子不成器,看着也是糟心。
王辉在物质上没受过半点苛待,旧衣服大多是牌子货,质量好很多。曾夏生捡来的衣服都能穿,何况是亲戚赠的。可是王辉瞧不过眼,他看见曾夏生穿的衣服熟悉就气不打一处来,想方设法地找茬。店里人多,打不起来架,王辉只要从学校回来,就会这边踹油桶,那边扔零件,非让衣服溅上洗不干净的污渍才满意。
看在王国栋的面子上,曾夏生虽然有火气,却并不计较,仅是怕王辉下手没准头,把唐思卓送他的海螺也弄脏,所以经常干活之前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内侧的夹层,等晚上要走的时候再把手和脸洗干净,戴回去,藏进衣服里。
长久相处下来,即使他留心避开旁人的视线,没人注意不到这点小动作。包括王国栋在内,汽修店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怀疑这小子在谈恋爱。毕竟曾夏生每个周中的傍晚都雷打不动地请假半小时,完成洗澡丶换衣丶出门丶回来的一系列流程,即便後面还要干活,还会弄脏,也永远满脸期待,不嫌麻烦。
王国栋原先也不是没动过劝他专心读书的念头,可一想到王辉被他教育成那样,顿时就没了说话的底气。反正学门手艺也能吃饭,曾夏生爷爷奶奶大概只想他读完义务教育,最多上个职高,十七八岁就能先办婚礼,等到岁数再领证,现在谈恋爱倒不算早。早结晚结的,过日子不就那麽回事。
不过,不论他们如何猜测,曾夏生永远闭口不谈,从不承认出门见人,更不承认海螺是旁人送的,被问得急了,也最多说是小时候捡垃圾时运气好拾来的。
相较于他的克制,王辉的大张旗鼓更令人头疼。他不仅模仿二十多岁的社会青年,嘴里不干不净地谈论女人,甚至高中都不愿读完,着急要跟网吧认识的女生南下打工。王国栋几乎说破了嘴,让他哪怕只为找好点的女人,都先把书念到大学去,但王辉分毫听不进,讥讽说考上大学的女人又有多干净,表面纯,底下欲,背地里不知道干多少龌蹉事。
父子俩的争执已经无暇避人,曾夏生不想在意,然而王辉令人作呕的描述一句句传进耳里。他拧螺丝的手一顿,脑海里不由得想起唐思卓,想起她小时候哭着问自己会不会变成坏女人的恐惧。绝望的啜泣和滚落的泪滴记忆犹新,刺得心口阵痛。曾夏生擡起头,直勾勾地盯住王辉骂骂咧咧丶不断开合的嘴,头一次生出强烈的冲动,想冲过去掰筋断骨丶撬碎牙齿,叫他再发不出那麽恶毒的声音。
怒火中烧时,墙上时钟叮咚一声,到下午六点整。
曾夏生恍然回神,顿时呼吸急促,脊背发凉。他险些失去控制,酿成大祸。
六点到了,该去校门口等唐思卓了。
从汽修店跑过去十几分钟,曾夏生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心情逐渐明朗,结果他站在门口一等再等,等到整条街的热闹彻底平息,也没见到唐思卓的身影。
原以为是点小意外,然而唐思卓自此不再理他。那场初夏的暴雨过後,她甚至不再来学校了。
想打电话给她,想问她究竟是什麽原因,可真正拿起话筒时,曾夏生却又心如擂鼓,想她是不是终于有了活在一个圈子里的体面朋友,终于为他的存在而羞愧,不愿再有所来往。他们的交情本就萌生于差错中,是年幼时无知和孤独作祟的结果,何时分别都不算离奇。泥巴就该好好地待在地里,不该在看见植物茁壮生长时,又为一己私欲鬼一般地缠上去。
他反反复复地纠结,那通电话终究没能打出去。
八年级期末考试结束後,曾夏生恢复在汽修店从早做到晚的生活。王辉干脆不再去学校,闹着要和女生私奔,只是暂时没钱走。可能是故意为给王国栋添堵,他网吧也不去,就呼朋唤友,聚集一撮翘掉暑假补课的男生,整日在一楼喝酒打牌,闹得街坊四邻不得安生。
晚饭後其他学徒相继回家,曾夏生帮忙整理好工具後正要走,门口又开来辆车,说尾气管堵了。王国栋不在,曾夏生本想拒绝,王辉却自作主张地把人招呼进来,醉醺醺地靠在墙边瞧他,“你他妈不是能耐吗,倒是修啊?”
车主把车撂下就去吃饭了,曾夏生没办法,只得把工具翻出来,蹲在地上拆尾气管。十几年的桑塔纳,尾气管不知多久没有更换,彻底锈死,他把扳手插进去,学着王国栋教他的技巧沿圈敲打,好让铁锈震碎脱落。
王辉阴阳怪气地骂,见他不理会,觉得没意思,又坐回墙角的矮桌,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喝酒吹牛。
他故意提起曾夏生以往频繁往外跑,如今像是被女人甩了的事,一桌人哄笑着,说曾夏生捡王辉不要的垃圾,哪儿有资格谈女人的事儿。几瓶下肚,话题转为对学校女生评头论足,说这个胸大,那个丑。喝空的啤酒瓶被推落在地,玻璃碎裂的脆响里,有人发出暧昧的笑声,说初中部有女生可水灵,还差点去当童星,就是嫩了点,不知过几年会被谁掐尖。王辉像是听见什麽不得了的蠢话,霎时笑得惊天动地。
“傻逼,还他妈等呢,早给人掐去了!人好姑娘爱坏男人,不知道跟哪儿的混混谈呢,校门口拉拉扯扯,就你他妈天天逃课不知道。”
曾夏生身体一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思卓跟他提起过被邀请去拍电视剧的事,可也说不准丶说不准被选上的不止她一人?
他手脚发冷,几乎失去知觉,猛然记起在校门口挨的那一声暴喝——和混混在校门口拉扯,说的是他吗?
呼吸凝滞在胸腔,眼前阵阵发黑,曾夏生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在那些唇齿不清的脏话里,听见他们说,那女生後来休病假,一直没来学校,怕不是有什麽不好说的原因。
他扶着车尾,缓缓地,攥紧扳手站起身,双眼一片血红。
王辉毫无察觉,灌下几口啤酒後哈哈大笑,说叫什麽思卓,思春还差不多。